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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子没时间看很多书,也不知道泰淳在写小说,还以为他是个教中文的老师。泰淳总是请客,对她来说,他是那个带自己吃喝的人。如果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她就让他付账,喝店里非法售卖的私酿烧酒;白天,要么选店里的巧克力芭菲(其实就是冰激淋上面放一块巧克力,用的巧克力仍是美军物资),要么选三省堂书店那边的“葬礼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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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姑娘对食物的爱透出近乎原始的生命力。百合子打动泰淳的,更多在于这种小动物般的天真直白。为了从四角恋爱的困局挣脱出去,泰淳接受了一份北海道的教职。在他离开前,1947年10月的一天,两人在街上闲走,百合子透露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她说,自己的外公是铃木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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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起曾震动整个日本的事件。1919年(大正八年)6月6日,在新潟县的信浓川畔,有人发现了一只装满尸块的行李箱。很快警方查明,死者是横滨的进口米商人铃木辩藏,杀人者则是农商务省进口米部门的技师山田宪及其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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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辩藏死得凄惨,在当时,对于他的死,社会上普遍的看法是“有人为民除害”。大正时期,米商囤货导致米价暴涨,普通人的生活愈发艰难,富山县1918年还发生过米价导致的暴动。政府为解决这一问题,设立了进口米管理部,指定一些大商店以公定价格进行大米买卖。拥有政府指定的牌照,就等于有了赚钱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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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在米店当伙计的铃木辩藏是典型的暴发户。他靠倒卖大米和期货投资,迅速获取了巨额财富。山田宪在负责牌照的进口米部分工作,自然是铃木辩藏“公关”的对象。他先是带山田宪参与大米期货,导致其背了一身债,然后开始游说对方放出牌照。此时,山田宪找理由向铃木辩藏索要了五万日元的贿赂。无疑是一笔巨款。作为参照,夏目漱石发表于1906年的《哥儿》,主人公担任教职的工资是40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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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铃木辩藏试图要回那笔钱,反被杀害。山田宪在法庭上声称自己是对无良商人进行天诛,最终他被判死刑,两名共犯分别被判监禁十五年和一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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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得知,百合子究竟出于怎样的心理向泰淳提起这件事。或许她是想挽留即将离开的泰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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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家有不成文的共识,不要对外人提起家里长辈的事。其背景就在于大众对铃木的死缺乏同情。而且,百合子并非铃木的亲外孙女。百合子的父亲入赘铃木家,和妻子育有一双儿女。岳父和妻子去世后,他和第二任妻子生下四个孩子,分别是谦太郎,百合子,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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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淳在北海道没待多久就回来了。百合子讲述的故事一直萦绕于心,他想写关于铃木辩藏事件的小说。两人的关系逐渐稳固,他带百合子去了好友埴谷雄高夫妻家。埴谷雄高比泰淳大三岁,他在1931年加入日本共产党,其后被捕并坐牢。1946年,他与同伴创办《近代文学》,开始在该杂志连载《死灵》。这是一部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的思辨性作品,由于作者的肺结核病情加重,连载中断(进入70年代,埴谷雄高重开连载,直到他去世,仍未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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埴谷雄高早先在兰波咖啡馆就和百合子相熟,此番她作为泰淳女友出现,重新接触之下,他不仅意识到百合子的“有趣”,也感到泰淳作为作家的“深化”。靠收房租补贴生活的埴谷家相对富裕,泰淳他们在过年的时候去蹭饭,百合子一个人吃了一大碗小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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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0月的《玄想》杂志上,泰淳发表了《吃东西的女人》。兰波咖啡馆的客人们不难认出女主人公房子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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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了许久去到那间咖啡馆,刚在角落的位子落座,她立即鞠了个躬,过来点单。接着,她对账台那边的服务生说:“我也要一个甜甜圈。”玻璃柜台里,甜甜圈和巧克力等摆在一起。服务生夹了一个出来。这时,她继续面向我这边,用指尖捏着高级的甜甜圈,咬了一口。她在品味炸得透透的、沾满了砂糖粉、形状完美的甜甜圈。她吃得很香,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咀嚼感和舌尖上的汁液。仿佛在那个瞬间,在那间咖啡馆里,不,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和甜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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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形象凝缩在“吃”,到了1949年的《未来的淫女》(《别册文艺春秋》),泰淳笔下的女主人公显得更为立体。开篇第一句:“马屋光子对我来说是个有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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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女招待光子的生活被泰淳白描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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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取顾客点单,送去酒、咖啡、花生和柿种。她清出炉灰,添加泥炭。她在客人旁边稍坐,喝啤酒。和人猜拳赢了,对方拧住她的胳膊,浇她一头的酒。她用包袱布裹着瓶子,跑去买酒和肉。她严格按照账目,让顾客用全副家当付账(数学是她最喜欢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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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光子经常叠穿两件外套。两件外套的口袋都被老鼠咬坏了,因为她常把吃剩的食物放在衣兜里。她的被子也破旧不堪,“无论在战场还是监狱,我都没见过那样让人发痒和难受的被子”。有一次她喝醉了上厕所,想把购物篮搁在厕所的窗台上,结果篮子掉了下去。她在满是污水形同小河沟的后巷里拼命摸索,最终也没能找到篮子。篮子里有中原中也的诗集,她手抄了中原其他诗的本子,还有基督教的《公教要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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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正是二十出头的百合子的形象,一个随身携带诗集的年轻女招待。当时,泰淳开始和百合子同居。说是同居,其实就是到百合子的住处留宿,有时他在天亮后回寺院(他父亲改任目黑长泉院住持)。百合子搬过好几次家,神保町、小川町、中野,泰淳在每一处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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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也发表了一些小说,泰淳的收入据说只够负担百合子一半的月租。兰波咖啡馆的顾客之一是筑摩书房的创始人古田晃,百合子去筑摩的办公室收酒账的时候,还一并帮泰淳索取滞纳的稿费。泰淳说,自己出生在僧人之家,稿费就等于布施。意思是,别人不给,他不好主动要。日子难过,只能由百合子开这个口。筑摩书房的经济也十分窘迫,财务以书抵稿费,百合子用包袱布背着一堆书,刚离开出版社,便直接跋涉到旧书店去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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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百合子一直没停止工作。继兰波之后,她又去了其他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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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为恋爱做的付出很难对等。两人同居期间,百合子四次堕胎,第四次甚至导致她一时气绝。无论男方出于何种理由不想要孩子,都不该这样折磨伴侣。让人震惊的是,泰淳将两人生活中的这些细节一一用在了小说女主人公光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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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仅仅写两人的关系倒也罢了,《未来的淫女》是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叫作《血与米的故事》(《风雪》,1949)。看标题便知,铃木家的故事终于在泰淳笔下登场。此事在铃木家引起了轩然大波,哥哥带弟妹们开了会,说不能让泰淳再写下去。百合子不肯出面应对,和她最亲近的弟弟修(当时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大学生)找泰淳做了严厉的谈话。小说没再继续,泰淳后来的单行本和作品全集均未收录这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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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两人一起搬到杉并天沼。那之前,百合子住过咖啡馆二楼、强悍的老婆婆经营的情人旅馆的别栋、印刷厂兼中介的阁楼。从外观看,天沼的居所比以前住过的要体面些,是一栋传统的老屋。穿过石头大门,爬上石头台阶,屋外有绿植。房东老太太和小女儿夫妻住楼下,泰淳和百合子租了二楼的两个房间,南面对着宽走廊,日照不错。泰淳总是窝在东面小房间阴暗的角落写稿,一天抽六十支烟,不断往烟灰缸里吐痰。他在写《风媒花》,围绕“中国文化研究会”一群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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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淳和百合子的家中只有一床被,如果来了客人,他们和客人两头睡。如果客人再多,只能盖上房东的蚊帐。每当泰淳有了稿费,就请朋友们吃中餐或鳗鱼饭,很快钱用完了,打回原形。即便手头窘迫,两人也经常去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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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子又怀孕了。她上一次堕胎的危局让泰淳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1951年,两人结了婚。泰淳在晚年的作品中写道:“如果不是因为饿肚子,我们或许不会结婚。如果不是饿着肚子,我们就不会喝酒。如果不喝酒,我们的行动就不会那么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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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女儿出生,泰淳给女儿取名为“花”(百合子习惯喊女儿“花子”)。26岁的年轻妈妈和她39岁的丈夫不太懂得怎么照顾婴儿。天沼的房子老鼠肆虐,泰淳怕老鼠咬孩子,一家三口搬到片濑江之岛一个接生婆家的二楼。邻居们都靠夏天的海边做生意,他们最大的关心是七八九月的周末天气。泰淳写道:“从事虚业的我,待在这样的地方心里放松。”他一直把写小说叫作“虚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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