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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66 作为一个五四运动后一年即出生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张爱玲的成长和新文学的成长几乎是同期的,她根本是新文学的同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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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68 尽管当时年轻的张爱玲更爱旧小说,也喜欢读外国作家毛姆(S.Maugham)、赫胥黎(A.Huxley)等的作品,作品也多与正统不同,但她身在时代的环境中,并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坚壁清野。很多评论家习惯采用“二分法”,高全之说过一句话,那将“无法领会张爱玲与其他中国作家的共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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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70 20世纪,评论家们为了使人看到张爱玲的天才特别之处,将她的个人特色充分展示出来,强调她与五四新文学的差异性,应当被认为是必要的,但今天,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已经稳固,将她重新放回到她所经历的整个时代的视野和所有作家的群落中,却更方便认识到张爱玲无可替代的文学价值与她所到达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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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72 说一句极端的话,如果今天张爱玲没有留下任何一篇其他小说,如果我们对她的生平也一无所知,而仅仅看到了一部《金锁记》,极大的可能也许是,我们会把她单纯视为一个主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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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74 《金锁记》强调外部力量残害的成果,这是普通专家和一般读者喜闻乐见的,因为强烈与明确。可前者若走到极端,其实会退回到希腊悲剧的“冥冥中决定一切”和中国的宿命论,到了“人的文学”还没有发展之前;后者走到极端,文章中就会出现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而没有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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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76 小说中那对于遗老遗少的旧式家庭、旧社会的反感与隐性谴责,不是不该有,而是不应该仅到此为止。《金瓶梅》虽然写出了末世的腐败、人欲横流,然而不可以说它是一本以反封建为目的的书;《红楼梦》里的少男少女无路可走,曹雪芹也不是让全书归结到反思社会制度和清朝。《金锁记》里曹七巧这朵“恶之花”,却不禁让人想:她的原罪是什么?命运与她个人的关系大不大?(值得庆幸的是,后来这些成为《怨女》中张爱玲致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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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78 后期——甚至当时——的张爱玲对《金锁记》就并不完全满意。敏锐如她,反思如她,1944年5月在散文《自己的文章》中即说:“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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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80 张爱玲并不喜欢彻底。她更喜欢凡人。“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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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82 可以引证的,还有张爱玲在1975年纽约威尔逊公司出版的《世界作家简介·一九五〇—一九七〇,二十世纪作家简介补册》里写的一篇《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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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84 其中一段:“中国比东南亚、印度及非洲更早领略到家庭制度为政府腐败的根源。现时的趋势是西方采取宽容,甚至尊敬的态度,不予深究这制度内的痛苦。然而那却是中国新文学不遗余力探索的领域,不竭攻击所谓‘吃人礼教’,已达鞭挞死马的程度。西方常见的翻案裁决,即视恶毒淫妇为反抗恶势力、奋不顾身的叛徒,并以弗洛伊德心理学与中式家居摆设相提并论。中国文学的写实传统持续着,因国耻而生的自鄙使写实传统更趋锋利。相较之下,西方的反英雄仍嫌感情用事。我因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与语言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解释自己,这才发觉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的心理背景。”[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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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86 向来这个《自白》谈论的人少,见过的人也恐怕不多,然而它足够引起重视的一点是,这是去国三十年后,张爱玲对于自己的祖国、自己的作品的自省与反思——这也是体制内的大陆作家们因为各种不可说的原因,“来不及想”或者“想不到”、“不能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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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88 “中国文学的写实传统持续着,因国耻而生的自鄙使写实传统更趋锋利”,真是慧人慧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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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90 按照“作品是一个作家最真实的自我”这样的理论,曹七巧凄厉惊悚的形象背后,细追究起来,也是年轻的张爱玲对于那个旧社会和那个旧家庭坚决的否定与厌恶(像巴金的《家》,不过《家》本身当然是比《金锁记》拙劣的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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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92 散文《私语》中,张爱玲这样写父亲的房间:“……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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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94 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张爱玲用葛薇龙的眼睛,让她在看到自己姑妈的房子时产生如下的联想:“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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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96 “古代的皇陵”、“大坟山”,这些词语的使用非常不吉,甚至像死亡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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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098 “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这本身不过是姑妈一种无奈和自我麻醉的人生选择,不值得作家如此深恶痛绝与严辞控诉。姑妈如《一代宗师》里的宫二“选择留在自己的时代”,但年轻的、饱受家庭折磨的张爱玲,厌恶的正是这种“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因为这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父亲的家,也联想到不幸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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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00 《易经》中,有一段她写到母亲的婚礼,如同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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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02 “他们给她穿上了层层的衣物,将她打扮得像尸体。死人的脸上覆着红巾,她头上也同样覆着红巾。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像是活人祭,那份荣耀,那份恐怖与哭泣”,“每一场华丽的游行都敲实了一根钉子,让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铁证如山……一九二〇年代流行一句话:‘吃人的礼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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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04 所以这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金锁记》中最后成为旧礼教帮凶的曹七巧,较易或更多的是引起我们的震动、悚动,而少引起我们的同情。即使我们读到如“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这样本该使我们感叹不堪的生活终于折损了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的话,心中感到的也更多是“毛骨悚然”,而不是首先感到人物的“可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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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06 曹七巧使我想到波德莱尔《香水瓶》中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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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08 它把它打倒在古老的深渊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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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10 像扯碎尸衣、发臭的拉撒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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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12 这旧情的艳尸,虽已腐朽在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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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114 又在那儿睁开它的眼睛在蠢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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