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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本《金瓶梅》第三回,武松临行时来辞别哥哥,酒桌上几句话说得潘金莲下不来台。潘金莲一怒之下,说了几句话,离席而去。“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哪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悔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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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深得旧小说壸奥,不可不服。这一段若与曹七巧调戏季泽对看,则曹七巧的性情变化,临起身又回头补话,种种的懊恼与不甘心,种种的丧气,虽然与潘金莲心情大不同,却都神似——23岁的张爱玲,可以学成这样,也称得上是天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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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这绝不是为她辩护——凡是青年的张爱玲书写的不成功处,也都是“应该的不成功”。因为那是自然规律,是必须付出的所谓的“青春的代价”——“青春”就代表了“仍在进步中”和“部分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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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张爱玲的一生,其实她的厉害之处在于,年轻时她已经高出同侪不知道多少倍,可后来她还笔耕不辍,一直在上升。张爱玲的能量与才华绝不限于书写人性的深刻、字句的流丽动人、比喻的出神入化,很多评论者和读者过度强调早年张爱玲的不世出,漠视中年和晚年张爱玲的创作,这无异于入得宝山,却仅捡得几颗天然水晶,不算真正的有鉴赏力。她对世界的认识、对小说文体与结构的认识、对人生的认识,都呈现在她其他的或更晚一些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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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9月4日,张爱玲给邝文美、宋淇的信(就是我开篇引用的那封)中也写道:“亦舒骂《相见欢》,其实水晶已经屡次来信批评《浮花浪蕊》《相见欢》《表姨细姨及其他》,虽然措辞较客气,也是恨不得我快点死掉,免得破坏image(形象)”。同一封信的后文,她紧接着说出我开篇所引用过的,那关于“中国人的小说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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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在《论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中,把作品分为“天真的和感伤的”两类,奥尔罕·帕慕克更进一步解释为:“天真诗人并不详细区分他所感知的世界与世界自身,但是,感伤——反思性的现代诗人质疑自己感知到的一切事物,甚至质疑自己的感觉本身。”[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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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到张爱玲这里,我们甚至可以将她的人生创作也分为两期,张爱玲的前期主要呈现“天真的”一面,而后期逐渐变为反思的“感伤”。大多数人较能接受张爱玲前期的珠玉四溅、才情四溢,而较少具备能领悟她后期作品中所包含的含蓄、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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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任何一个社会与制度都有它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巨大和沉重的,也的确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文学是呈现其中的“人”和“人的生活”。这句话倒回来说或许看得更清楚:小说家在作品中呈现“人”,并不是像前面所言的,仅是把他当一个作家表达所需的“人偶”,当“投枪和匕首”——最高级的小说是不会这样做的,那是论文、杂文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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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蒋方舟从作者道德观的角度来解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引起了一番争论。作家当然是有道德观的,蒋方舟侧重性的讨论本也无可厚非,应当是被允许的。但之后关于“作家的道德观到底是什么”的争论却意义不大。作家的意义在于展示,在于提出问题,而不在于批判和判断——小说就是这种展示的完美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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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先行”的小说被认为是丧失了“真”的,是有问题的,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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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金瓶梅》来说,它常被人诟病“津津有味”于写西门庆一家的声色犬马,好像作者是完全欣赏的,根本不谴责,如夏志清先生所言:“该书作者思想混乱,而且对这个‘非人的’的社会非常欣赏,实在是应该加以批判的。”[18] 我却认为《金瓶梅》最大的优点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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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有句谚语:“道德破产,一切皆完”,这在小说是不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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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欣赏无以使人认识,林妹妹的肺结核病在宝玉眼中也可以引发审美,弱不禁风,两颊泛红,我们借宝玉之眼看过去,也会觉得美,却并不会因此希望天下女性都得肺痨。以焦大的眼睛,阶级斗争和农耕文化的观点来看,林妹妹则一定是最差的择偶对象,可是那种批判的眼光,没有基本的审美觉悟和对这个世界更广泛的认同,尚在未开蒙,所以根本不值得关注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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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笑笑生、萨德侯爵之流的作品从诞生之初,屡禁不止,也会一直被钉在色情和不道德的耻辱柱,或许只有等待全民的文化品格都“成人化”了,他们才可能被有限度地释放——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但这就是它们在凡人世界的整体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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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赶快给读者树立一个是非观,还是给读者呈现一个复杂的真实世界?前者类似好莱坞电影,后者好比欧洲文艺片。它们的格调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小说的目的是写出混沌,不是区分善恶,我们也从来都不应该怀着去艺术作品中寻找一个生活答案的心。正如詹姆斯·伍德在《什么是契诃夫所说的生活》中的话:“契诃夫想到的‘生活’是一种扭捏的浑浊的混合物,而不是对诸事的一种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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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相比《金锁记》的优秀之处也正在这里。前面所引的傅雷先生对《倾城之恋》的批评,“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其实正是《倾城之恋》的优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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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与一个朋友聊天,她借一个学者的话说,《小团圆》也许幸好没有在70年代出版,否则很可能就不会有大陆90年代的张爱玲热。我问:为什么?是因为写到了某某吗?她眼睛一亮说:你怎么猜到?随即回答:对啊,你想他地位那么高,这是很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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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不过心下想着:说不定会更热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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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国人除了喜欢小说里的“传奇化情节”,还要求作家的道德观显而易见,此外也更有一颗爱八卦的心。我们的这些喜好往往都不是文学范畴的,常是溢出的那一部分。这都是因为文学、美学的基础教育实在是太薄弱了,所以视野就不能宏阔,所以就只能欣赏不用思考的部分,所以就买椟还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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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般大众的文艺观是如此落后,我们对“生活与艺术的关系”的理解是如此止步不前。从创作的层面来看,长期以来,我们的很多作家不愿面对和探讨任何一个真实的人,仿佛虚构作品的一切都来自臆想,他们对活生生的生命甚至可能了无兴趣,只愿意按照自己想要表达的目的,去捏造一个方便他表达的人偶。评论家们也把此当作“创造”的同义词,更达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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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我们所受的“文以载道”的中国传统教育和精神指导,此时都成了最可以“扯大旗作虎皮”的不二法门,却很少有人去想真正的“道”其实是“天道”,是“自然”,并不是任何个人的、政权的、道德的私人“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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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封给邝文美、宋淇的信中,张爱玲说:“也许有些读者不希望作家时常改变作风,只想看一向喜欢的,(They expect to read most of what they enjoyed before.[他们以往喜欢的,大都期望可再次读到]),Marquand写十几年,始终一个方式,像自传——但我学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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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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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立意到文风,《怨女》都是张爱玲对自己和《金锁记》的有意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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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银娣——《怨女》的主角——这个名字颇可玩味。她不再叫曹七巧,也已经不是曹七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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