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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32 柴姓,不贵气,很适合这个民间女性。银娣,重男轻女的家庭,给女儿多取名叫银娣、招娣、盼娣,是希望家里再生一个男孩。小说中的银娣虽然有哥哥,却也不是绝没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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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34 “柴”字与“银”字放在一起,类似京剧《游龙戏凤》里的唱词“好花儿出在深山里,美女生在小地名”,是贵贱的对比,这也仿佛主角身上已经宿命般埋藏了天生的不稳定。也是小说里所言,漂亮女孩子生在寒门,“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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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36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这个名字相比柴银娣,象征性的意味就少一些。曹七巧嫁给的是姜家,柴银娣嫁给的是姚家。柴送进了姚(窑)里,当然是有去无回,烧成了灰,或者烧成一个瓷器——新的自己。《金瓶梅》里李瓶儿和花子虚原是夫妻,前者是“瓶”,而后者无“花”——“子虚”乌有——假凤虚凰长不了,所以李瓶儿改嫁西门庆。张爱玲沿用了《金瓶梅》《红楼梦》里这种给人物起名字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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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38 《怨女》这个题目相比《金锁记》,“怨女”柴银娣的“怨”,可以是怨命运,其实更可以是怨自己,《金锁记》里的“金枷锁”,突出的却是曹七巧的被动性,不幸的原因并不是她自身的选择,如同它本名乃京戏《金锁记》,来自关汉卿的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窦娥也是一个被动的、被冤屈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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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40 若看英文版的名字的话,Pink Tears(《粉泪》)的“泪”也可以有多种解释,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就纯是人物传记式的题目,没有情感参与,类似“德伯家的苔丝”“包法利夫人”“卡拉马佐夫兄弟”。所以《怨女》的题目更复杂,有主角个人情感的参与,最终导致“苍凉”的主题,而后者更肯定,类似于控诉,比较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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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42 《怨女》一共十五章,大约八万字,比《金锁记》差不多长了一倍。《金锁记》三万六千字。从结构上来看,前两章写柴银娣未嫁进姚家,做姑娘时的时光,第三章到第八章,写的是柴银娣在姚家的生活。从第九章开始到第十五章结束,是柴银娣带着儿子,后来又有儿媳,独门独户生活的日子。其中第十章、第十一章,是三爷的来访及与三爷的决裂,算是比较重要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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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44 相比曹七巧,柴银娣更漂亮,甚至有乱世红颜的感觉。她有少女的妩媚和活泼,遭遇少年调戏会故作生气,又转头吃吃地笑。哥嫂初五才去外婆家拜年,嫌外婆穷,她讨厌哥嫂的势利。她会幻想未来,有对恋人的憧憬,又怜老惜贫,她给外婆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山丘”。她平常闲了还会做女红,纳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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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46 她根本就是一个长相姣好、普通又善良可爱的少女。像是我们心中对于民女最美好的想象。出场时,她是在麻油店木板门洞的后面。一个夜晚,花痴的木匠想起了她,来砰砰砰敲她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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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48 “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梭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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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0 南朝《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这是古代妇女贴花钿的起源。又叫梅花妆,寿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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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2 印度教的苦行僧也喜欢在前额点上朱砂,因为古代的印度瑜伽学者认为眉心是生命力的源泉,用朱砂、糯米和玫瑰花瓣等原料捣成糊,涂在上面,是一种保护。印度妇女眉间一点红,叫“迪勒格”,是一种吉祥的痣,点在较黑色的皮肤上,反而显得妩媚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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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4 银娣也是皮肤较黑。第七章写她和众人一起去浴佛寺给老太爷做六十阴寿,她坐在敞篷车里。“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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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6 她知道自己的美,这样美的人物出现在书里,也是张爱玲让我们喜欢她比喜欢曹七巧多几分。这是作者潜意识的感情投射,张爱玲此时对于这个女性角色有了更多一分的珍爱,而不复当年对曹七巧纯是一种审视与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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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8 另外重要的一点是,“柴银娣的个人选择直接导致了她的命运结局”这个命题被凸显出来。如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凡人的肉眼,不管怎样光辉炯炯,总不过是充满哀怨的昏暗的镜子。”柴银娣在前两章中不选择性格外放、公开对她表达好感的木匠,也不选择默默送她菊花茶、请人来提亲的小刘,却主动选择嫁给一个双目失明残疾人,这是柴银娣与《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被兄嫂迫嫁(虽未明写,或可猜到)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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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0 张爱玲写出了一个面容姣好却出身普通的少女的人生计算。这样的计算虽然难说正确与否,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却不可谓不是一种现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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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2 如果是嫁给小刘,柴银娣想着:“她要跟他(小刘)母亲住在乡下种菜……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着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这样的念头,想了想已经令她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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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4 而姚家呢?虽然是个瞎了眼的人,毕竟是个大户人家。她麻醉自己:“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擦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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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6 这是非常好的一段意识流的描写。在银娣的脑子里,“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于是进行着自己说服自己的战争。可读者的心里,却知道这注定是一个少女不切实际的梦,是一个可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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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8 在整本书的结尾,银娣的人物命运也算得上平顺,“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儿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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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0 而不像曹七巧那么极端——“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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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2 我想这是张爱玲作为一个作者,她让读者去思考,柴银娣努力想要挣脱平凡的命运,终于走到这样的境地。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正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不过六七年,极为短暂,又极为恣意,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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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4 柴银娣丢掉了可能性的爱,走进了长久的、安定的富贵,尽管是那么阴暗的结尾,可比起她嫁给木匠,或者嫁给小刘在农村守着他的老娘,一辈子的时光可以一眼就看到头,孰对孰错?哪样更幸福?这是一个未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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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6 在这里,小说也终于呈现出它最美的、最有价值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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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8 柴银娣后来也没有曹七巧那么阴森变态。《怨女》除了多了柴银娣的婚前章节,还多了她在姚家艰难的受压抑的时光以及被勾搭出轨和自杀未遂,使她后期虐待儿媳的性格有了充分的依据,也让人真正感受到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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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0 银娣的性格变化仿佛是在她第一次回门时开始的。张爱玲让她回到了之前自己住过的房间里,看到房里都搬空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她哭了起来,后来她看到“调戏过自己的木匠”和“来提过亲的小刘”都挤在窗下来凑热闹,“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这真是令人心理要崩溃的一刻——她感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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