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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58 另外重要的一点是,“柴银娣的个人选择直接导致了她的命运结局”这个命题被凸显出来。如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凡人的肉眼,不管怎样光辉炯炯,总不过是充满哀怨的昏暗的镜子。”柴银娣在前两章中不选择性格外放、公开对她表达好感的木匠,也不选择默默送她菊花茶、请人来提亲的小刘,却主动选择嫁给一个双目失明残疾人,这是柴银娣与《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被兄嫂迫嫁(虽未明写,或可猜到)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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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0 张爱玲写出了一个面容姣好却出身普通的少女的人生计算。这样的计算虽然难说正确与否,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却不可谓不是一种现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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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2 如果是嫁给小刘,柴银娣想着:“她要跟他(小刘)母亲住在乡下种菜……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着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这样的念头,想了想已经令她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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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4 而姚家呢?虽然是个瞎了眼的人,毕竟是个大户人家。她麻醉自己:“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擦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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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6 这是非常好的一段意识流的描写。在银娣的脑子里,“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于是进行着自己说服自己的战争。可读者的心里,却知道这注定是一个少女不切实际的梦,是一个可怜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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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68 在整本书的结尾,银娣的人物命运也算得上平顺,“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儿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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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0 而不像曹七巧那么极端——“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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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2 我想这是张爱玲作为一个作者,她让读者去思考,柴银娣努力想要挣脱平凡的命运,终于走到这样的境地。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正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他轰轰烈烈的一生,不过六七年,极为短暂,又极为恣意,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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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4 柴银娣丢掉了可能性的爱,走进了长久的、安定的富贵,尽管是那么阴暗的结尾,可比起她嫁给木匠,或者嫁给小刘在农村守着他的老娘,一辈子的时光可以一眼就看到头,孰对孰错?哪样更幸福?这是一个未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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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6 在这里,小说也终于呈现出它最美的、最有价值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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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78 柴银娣后来也没有曹七巧那么阴森变态。《怨女》除了多了柴银娣的婚前章节,还多了她在姚家艰难的受压抑的时光以及被勾搭出轨和自杀未遂,使她后期虐待儿媳的性格有了充分的依据,也让人真正感受到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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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0 银娣的性格变化仿佛是在她第一次回门时开始的。张爱玲让她回到了之前自己住过的房间里,看到房里都搬空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她哭了起来,后来她看到“调戏过自己的木匠”和“来提过亲的小刘”都挤在窗下来凑热闹,“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这真是令人心理要崩溃的一刻——她感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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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2 给她配的下人也是不堪的,一个几乎全秃了的老夏。佣人也看不起她,后来来了个奶妈,“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她又因为嫁的是北方家庭,所以从涂胭脂到穿衣服的颜色,也不能顺着自己的心。吃饭穿衣、行走坐卧、言谈举止,所有的习惯都要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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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4 银娣站在老太太房里请安,被老太太晾着。张爱玲写了一句话:“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这句不只是环境描写,还是双关,写出这个大家庭吹到银娣心里头的阵阵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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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6 直到老太太问她话,她才觉得“皇恩大赦”,“周身血脉畅通了”。张爱玲这是把《金锁记》中曹七巧可能对儿媳的手段,挪回到施予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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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88 妯娌们也瞧不起她,“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得有点不上品”。三奶奶更是句句讽刺她。她们一起剥杏仁,“她故意触犯天条”,其实也不过是“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柴银娣完全没有曹七巧的疯疯癫癫,真实得多。她说话也轻,“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即使二爷和老太太死了,她自己住,也“一辈子改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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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90 调戏也是三爷调戏她。一见面,“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要二嫂管才服”、“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藏起了银娣的戒指,“二嫂唱歌就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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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92 银娣只是思春,好像结了婚才更懂得恋爱,于是她暗暗地在恋爱着,可没想到,她碰上的又偏偏是个恋爱的老手。她站在阳台的冷风里唱歌,希望三爷听到一句半句,然而她没听到三爷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真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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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94 后来三爷又在庙里用手碰了她的胸,在佛爷面前也不给她句真话,反而撇清后甩手走了,把她扔在当地。抱着大哭的孩子——那大哭的孩子就是她。她选择了夜里上吊,又被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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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96 她手里也没钱,哥哥嫂子拿不起给她的满月礼,她就当了自己的头面给他们充面子。家里的珠花丢了,怀疑是她嫂子偷的。全家都去普陀寺进香,不带她,反而叫人来监视着她。大奶奶三奶奶轮换着管账,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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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298 都是零零碎碎地割肉,都是细细密密的郁闷。她就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了十六年。葬送了自己所有和梦想有关的一切。她的人和她的心都死了。她还学会了抽鸦片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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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0 不过,即使心都死了,她还是会记得药店里的小刘属蛇,还记得木匠,可那像是上一辈子发生过的事——那美好的一切。而听说药店关了门,木匠打野鸡,她觉得他“玷辱了她的回忆”,变得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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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2 张爱玲写她有一天夜里在那里坐着,“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丝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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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4 银娣看自己像鬼,她不认识自己了。她吓了自己一跳。《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却总是会吓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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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06 一次是春熹正和长安嬉闹,“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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