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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2 他们喝酒,喝玫瑰烧,是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柴银娣此时就是烧酒里的干枯小玫瑰,酒让她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银娣感觉自己“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死了的花又开了”,但是她觉得“厌恶”、“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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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4 此时令人想起药店小刘送给她的菊花,当年她还在待字闺中,“她不怎么爱喝”,“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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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6 十六年过去了,当年她怎么按下那每一朵菊花,她就怎么在今天按下那每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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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38 她变了——她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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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0 三爷对她诉真情,她没像曹七巧那样,低着头感到“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柴银娣感到的也是光,但是“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也低着头,可她像“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她不看他的眼睛,怕两边都看出是假装。“他的手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她在三爷诉衷情的时刻,完全无法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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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2 三爷逼她就范,她也只是感到强烈的外界的不适,“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邦邦顶上来”,她心里想着:“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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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4 “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呛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这是真实的女人,一个饱受了压抑,甚至都差点自杀了的女人,她和三爷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路远迢遥,“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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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6 她的一切感觉都是疏离的,一刻不能沉浸,她连死掉的玫瑰也不如,她无法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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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48 她听到了窗外的要债声,她出去,她打了三爷一个耳光……三爷走了,她一个人回来,她不会像曹七巧那样后悔,她也不会跑到楼上去,再看三爷最后一眼,看他的纺绸裤袴,风钻进去,“飘飘拍着翅子”,这样的浪漫和不甘她都没有,“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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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50 她下了台,她鞠过躬了,她和三爷的戏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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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52 张爱玲把银娣的一生整个地写成了一出戏,从梦想着和那个睡着的小生站在灯光火亮的舞台,到她在舞台下看戏,仿佛那花旦,玩笑戏,讲小家碧玉的,就是她自己。或者她的一生就是“戏梦人生”,无所谓惨烈,但足够苍凉——是张爱玲爱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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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54 《怨女》删减掉的人物包括《金锁记》中的小姑子云泽,以及女儿长安。第一个人物原本就只是功能性的,第二个人物可以认为是张爱玲不希望柴银娣像曹七巧一样,那样反噬,无缘无故、变态地把所有的怨毒全部倾倒在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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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56 第十二、十三章,写的都是银娣和儿子玉熹的关系,笔墨清淡,家长里短,暗流丛生,简直像契诃夫的话剧《海鸥》。这两章没有剧烈的戏剧,却极见作家的功力。没有什么新的事发生,没有什么新的人物来刺破生活,只有银娣对这个家庭和儿子的心,意悬悬,织了天罗地网温柔乡,用鸦片烟把儿子陷在家里。不是什么残害,只是本能的防御,属于一个寡妇的,守着两个死钱,不能不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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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58 在母子一来一去的交流中,张爱玲展现出对于人生观察的细微的、敏感的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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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60 银娣给儿子抽烟片:“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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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62 谈到儿子的亲事,银娣看他的反应:“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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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64 谈到堂子里女人的手段,银娣看儿子的表情:“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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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68 高明的作家就是在这些人生的细节里,展露出他洞若观火的观察,以及追魂摄魄的描写能力。张爱玲从来不缺这个,青年的张爱玲就有,如今更加从容,当然也更加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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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70 银娣欺负长得丑的儿媳,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受的罪再给她受一遍,“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何况她还没有银娣受得苦多,也没有银娣有那么好的姿色。她当然该受苦!这一定是银娣的理论。因为前面已经大篇幅写了银娣所受的那些,到此也缓冲了读者的情绪,不会使人觉得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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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72 《怨女》的最后一章收归姚家所有亲戚的结局,纷纷地,全部都像张爱玲在《对照记》里的话,“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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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74 最后柴银娣仿佛又听到木匠砸门,在叫着“大姑娘,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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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76 《怨女》,在这本张爱玲反复修改了十一年的作品中,我们不再看到当年23岁的张爱玲在《金锁记》中那样的,对于人物的明显爱与恨,我们只看到张爱玲的“得其情”和“哀矜勿喜”——我们得到了一个更好的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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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78 这篇小说里,张爱玲的眼中也已经不止有一个主角——女人——曹七巧或柴银娣,而是有一个比《金锁记》更完整的、濒毁的旧式家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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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380 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或麻木,或散漫,或紧张,或顺从,但都在这个遗老遗少的家族没落的船里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只有柴银娣,靠着自己的顽强的生命,一个女人的委曲求全、艰难求生的本能,将头伸出大海来,喘上一口两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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