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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71 明乎此义,则知儒家所谓人治主义者,绝非仅恃一二圣贤在位以为治,而实欲将政治植基于全民之上。荀子所谓“有治人无治法”,其义并不谬,实即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旨耳。如曰法不待人而可以为治也,则今欧美诸法之见采于中华民国者多矣,今之政,曷为而日乱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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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73 要而论之,儒家之言政治,其唯一目的与唯一手段,不外将国民人格提高。以目的言,则政治即道德,道德即政治。以手段言,则政治即教育,教育即政治。道德之归宿,在以同情心组成社会;教育之次第,则就各人同情心之最切近最易发动者而浚启之。“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孟子》),人苟非甚不仁,则未有于其所最宜同情之人(父母兄弟)而不致其情者。既有此同情,即可藉之为扩充之出发点。故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又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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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75 全社会分子,人人皆厚而不偷以共趋向于仁,则天下国家之治平,举而措之而已矣。何以能如是?则“施由亲始”(《孟子》),“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孟子》)。故“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孝经》)。儒家利用人类同情心之最低限度为人人所同有者,而灌植之扩充之,使达于最高限度,以完成其所理想之“仁的社会”。故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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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77 儒家此种理想,自然非旦夕可致,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又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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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79 后儒谓“王道无近功”,信然。盖儒家政治之目的,诚非可以一时一地之效率程也。宇宙本为不完成之物,创造进化曾靡穷期,安有令吾侪满足之一日。满足则乾坤息矣。或评孔子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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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81 夫“不可”固宇宙之常态也,而“为之”则人之所以为人道也。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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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83 同类意识与同情心发达到极量,而行之以“自强不息”。斯则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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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85 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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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87 儒家政治思想,其根本始终一贯。惟自孔子以后经二百余年之发挥光大,自宜应时代之要求,为分化的发展,其末流则孟子、荀卿两大家,皆承孔子之绪,而持论时有异同,盖缘两家对于人性之观察异其出发点。孔子但言“性相近习相远”,所注重者在养成良“习”而止,而性之本质如何,未尝剖论。至孟子主张性善,荀卿主张性恶。所认之性既异,则所以成“习”之具亦自异,故同一儒家言而间有出入焉。然亦因此而于本宗之根本义益能为局部细密的发明,故今于两家特点更分别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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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89 儒家政治论,本有唯心主义的倾向,而孟子为尤甚。“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孟子》)此语最为孟子乐道。“正人心”、“格君心”等文句,书中屡见不一见。孟子所以认心力如此其伟大者,皆从其性善论出来。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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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91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诸掌。(《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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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93 何故不忍人之心,效力如此其伟大耶?孟子以为人类心理有共通之点,此点即为全人类沟通之秘钥。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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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95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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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97 何谓“心之所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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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799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辞让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吴。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孟子》)人皆有同类的心,而心皆有善端,人人各将此心扩大而充满其量,则彼我人格相接触,遂形成普遍圆满的人格。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也。此为孟子人生哲学政治哲学之总出发点。其要义已散见前数章中,可勿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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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01 孟子之最大特色,在排斥功利主义。孔子虽有“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之言,然《易传》言“利者义之和”,言“以美利利天下”,《大学》言“乐其乐而利其利”,并未尝绝对的以“利”字为含有恶属性,至孟子乃公然排斥之。全书发端记与梁惠王问答,即昌言: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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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03 宋将以利不利之说说秦楚罢兵,孟子谓“其号不可”。其言曰: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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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05 书中此一类语句甚多,不必枚举。要之此为孟子学说中极主要的精神,可以断言:后此董仲舒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即从此出。此种学说在二千年社会中,虽保有相当势力,然真能实践者已不多。及近十余年泰西功利主义派哲学输入,浮薄者或曲解其说以自使,于是孟董此学,几成为嘲侮之鹄。今不能不重新彻底评定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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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07 营私罔利之当排斥,此常识所同认,无俟多辨也。儒家——就中孟子所以大声疾呼以言利为不可者,并非专指一件具体的牟利之事而言,乃是言人类行为不可以利为动机。申言之,则凡计较利害——打算盘的意思,都根本反对,认为是“怀利以相接”,认为可以招社会之灭亡。此种见解,与近世(就中美国人尤甚)实用哲学者流专重“效率”之观念正相反。究竟此两极端的两派见解孰为正当耶?吾侪毫不迟疑的赞成儒家言。吾侪确信“人生”的意义不是用算盘可以算得出来。吾侪确信人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并非为求得何种效率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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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09 有绝无效率的事或效率极小的事,吾侪理应做或乐意做者,还是做去。反是,虽常人所指为效率极大者(无论为常识所认的效率或为科学方法分析评定的效率),吾侪有许多不能发见其与人生意义有何等关系。是故吾侪于效率主义,已根本怀疑。即让一步,谓效率不容蔑视,然吾侪仍确信效率之为物不能专以物质的为计算标准,最少亦要通算精神物质之总和(实则此总和是算不出来的)。又确信人类全体的效率,并非由一个一个人一件一件事的效率相加或相乘可以求得。所以吾侪对于现代最流行的效率论,认为是极端浅薄的见解,绝对不能解决人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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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11 “利”的性质,有比效率观念更低下一层者,是为权利观念。权利观念,可谓为欧美政治思想之唯一的原素。彼都所谓人权,所谓爱国,所谓阶级斗争等种种活动,无一不导源于此。乃至社会组织中最简单最密切者如父子夫妇相互之关系,皆以此观念行之。此种观念,入到吾侪中国人脑中,直是无从理解。父子夫妇间,何故有彼我权利之可言,吾侪真不能领略此中妙谛。此妙谛既未领略,则从妙谛推演出来之人对人权利,地方对地方权利,机关对机关权利,阶级对阶级权利,乃至国对国权利,吾侪一切皆不能了解。既不能了解,而又艳羡此“时髦”学说,谓他人所以致富强者在此,必欲采之以为我之装饰品。于是如邯郸学步,新未成而故已失。比年之蜩唐沸羹不可终日者岂不以此耶?我且勿论,彼欧美人固充分了解此观念,恃以为组织社会之骨干者也。然其社会所以优越于我者何在?吾侪苦未能发明,即彼都人士亦窃窃焉疑之,由孟子之言,则直是“交征利”、“怀利以相接”、“不夺不餍”、“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质而言之,权利观念,全由彼我对抗而生,与通彼我之“仁”的观念绝对不相容。而权利之为物,其本质含有无限的膨胀性,从无自认为满足之一日。诚有如孟子所谓“万取千千取百而不餍”者,彼此扩张权利之结果,只有“争夺相杀谓之人患”(《礼记》)之一途而已。置社会组织于此观念之上而能久安,未之前闻。欧洲识者,或痛论彼都现代文明之将即灭亡,殆以此也。我儒家之言则曰:能以礼让为国,夫何有?(《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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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13 此语入欧洲人脑中,其不能了解也或正与我之不了解权利同。彼欲以交争的精神建设彼之社会,我欲以交让的精神建设我之社会。彼笑我懦,我怜彼犷,既不相喻,亦各行其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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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15 孟子既绝对的排斥权利思想,故不独对个人为然,对国家亦然,其言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孟子》)。又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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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17 由孟子观之,则今世国家所谓军政财政外交与夫富国的经济政策等等,皆罪恶而已。何也?孟子以为凡从权利观念出发者,皆罪恶之源泉也。惟其如是,故孟子所认定之政治事项,其范围甚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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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1819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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