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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63 我推荐的第三种传记资料,是英国心理学家和荣格密友汉娜的荣格传记: Barbara Hannah, 1974, Jung:His Life and Work:A BiographicalMemoir, Perigee Trade, 1981(东方出版社1998年李亦雄中译本)。李亦雄翻译汉娜的荣格术语“ego”和“self”,分别是“自我”和“自性”。前者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动力学”体系里是三元心理结构{id, ego, super-ego}(本我,自我,超我)的中层结构—协调来自“本我”的本能冲动与来自“超我”的社会规范—由一位严格的父亲代表社会对儿童施行的教养,潜移默化,成为每一个人“超我”的主要部分。超我看守着每一个人的“潜意识”(subconscious)或“前意识”(preconscious),不允许“自我”将那些不符合社会规范的心理活动带入“自我意识”。弗洛伊德的学说,不论怎样宏观,总是基于微观的心理活动—他称为“过程”(proc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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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65 这里发生的问题,我称之为“翻译学”基本问题,即任何术语的翻译在何种程度上必须反映该术语的学术思想史。在翻译弗洛伊德和荣格这两位当代心理学主要建筑师的著作和术语时,译者不仅要考虑同一术语在弗洛伊德和荣格各自学说中的不同涵义,而且还要考虑弗洛伊德与荣格之间初期的“父子”关系中期“决裂”之后在各自学说中产生的思想后果及术语阐释的演变。于是,例如在翻译荣格使用的“自我”这一术语时,有必要考察荣格使用这一核心语词的年代。我们知道,荣格与弗洛伊德公开决裂之前在公开发表的演讲和文章里很难提出与弗洛伊德阐释的“ego”(自我)概念完全不同的阐释。与此类似的情形是“无意识”这一术语的涵义,弗洛伊德在与荣格决裂之前对这一核心语词的阐释似乎受了荣格的影响。不论如何,这是一个有待探讨的翻译学基本问题,此处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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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67 荣格所说的“自性”,汉娜认为相当于无意识世界与意识世界的总合,这一总合就是完整的“我”(Self)。汉娜指出,荣格从《奥义书》借来了“自性”这一观念。她引用了《奥义书》来阐明荣格的“自性”观念:他住在种子里,在种子内部,而种子并不认识他。种子是他的身体,他在里面牵制(统治)种子,他是“自性”,牵制者(统治者)在里面,永远存在。他没有被人看到,却看见了别人;没有被人听见,却听见了别人的声音;没有被人领悟,却领悟了别人;没有被人认识,却认识了别人。只有他是观看者,只有他是耳闻者,只有他是领悟者,只有他是认识者。这就是你的“自性”,内部的统治者,永远存在。其他一切统统都是魔鬼。我注意到汉娜在这本书的“前言”里指出,荣格传记资料都在荣格家属那里未能公布,故而,这部传记并非真正意义的传记。对我而言,汉娜这本书的价值在于,首先,她是1974年去世的,远比荣格的其他密友活得长久,故有机会知道全部真相—因此,而且还因为她文字晓畅通俗(李亦雄的中译本也晓畅通俗,但不可原谅地将“皮亚杰”译为“皮埃尔-让内”),我认为这本传记应成为每一个想要了解自己的中国人的必读书。其次,她是临床心理学家,甚至在94岁的时候,她还为世界各地来的患者进行心理分析。故而,与索努相比,她对荣格的临床心理学实践有更确切的理解甚至感受。第三,她在“前言”里披露,因为荣格的五名子女都反对写荣格传记,故她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写这本书。荣格的后代们反对写另一部传记,理由是已有一部荣格认可的荣格自传《回忆,梦,反思》(C. G. Jung, 1961, Memories, Dreams, Reflections, Aniela Jaffe ed., Clara Winston & Richard Winston trans., Vintage, Reissue Edition, 1989;也可参阅: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刘国彬、杨德友中译本《回忆·梦·思考:荣格自传》)。其实,索努1995年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回忆,梦,忽略”,暗喻荣格自传故意忽略许多重要传记资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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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69 根据索努在上引2003年著作里的考证,荣格(在致友人的一封信里)说自己的学说全面且深刻地受到两位心理学家的影响。其一是1892年瑞士的大学首次设置的心理学教授席位的第一位教授弗洛尔诺伊(Théodore Flournoy,1854—1920),其二是心理学家詹姆士(William James,1842—1910)。这两位心理学家也是好友,并相互致信评论了荣格与弗洛伊德的不同品格。返回正题,索努在这本书里特别讨论了詹姆士对荣格学说的三方面影响:(1)实用主义,(2)多元主义,(3)类型论。这些方面影响的综合后果是,荣格与弗洛伊德在关于“心理学应当是怎样的”这一基本问题上分道扬镳。荣格认为,人类心理现象不可能简约为科学的因果关系,而这是弗洛伊德努力要完成的事业。荣格不相信实验心理学能对他认为正确的心理学有任何贡献,他指出,心理学家必须投入到生活中去并以人生全部体验为“实验”—索努评注:尼采存在哲学的情调。也因此,真理的标准不再是能否将现象还原为因果关系,而是詹姆士阐释的实用主义标准—对生活有用。当然,这一标准在中国被庸俗化为“有用即真理”。所以,我提醒读者查阅原著:William James, 1907, Pragmatism: a New Name for Some Old Ways of Thinking(Longmans, Green, and Co.;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商务印书馆1979年陈羽纶、孙瑞禾中译本,《实用主义:一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实用主义者认为,参阅中译本第五讲“实用主义与常识”和第六讲“实用主义的真理概念”,知识服务于人类适应生存环境这一演化论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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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71 虽然“集体无意识”这一观念在荣格的思想中发生的时期可能在1906年至1912年之前,但顾及弗洛伊德的立场,荣格只是在1912年及以后的著作里公开讲解“集体无意识”(参阅C. G. Jung, 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 A Study of the Transformations and Symbolisms of the Libido—A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the Evolution of Thought[《无意识的心理学:关于力比多的转化与符号学的一项研究—对思想演化史的一项贡献》], English translation by Beatrice Hinkle, Moffat, Yard and Company, 1916)。与弗洛伊德的决裂,从1909年持续至1912年,这是荣格情感生活里的致命事件。在弗洛伊德,这是“弑父”。以致1938年德国占领奥地利之后,他(犹太人)拒绝了荣格的学生的安排到瑞士去避难,因为他“不接受来自敌人的帮助”。决裂在荣格感受的痛苦,远甚于对弗洛伊德,宗教心理学教授格尔顿伯格发表于1990年的一篇文章表明,它可能在荣格内心留下了或反映了她认为他内心原有的永久伤痕(Naomi R. Goldenberg, 1990, “Looking at Jung Looking at Himself: A Pyschoanalytic Re-reading of Memories, Dream, Reflections”[“观察荣格对自己的观察:对‘记忆,梦,反思’的一种分析心理学的重读”][23])。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荣格之所以最终建构了一套几乎完全不同于弗洛伊德的学说,究其心理活动,一个重要原因是荣格未能正视自己童年经历的心理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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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73 最终,荣格对“集体无意识”这一观念深思熟虑的并以此为正式演讲的标题,“The Concept of Collective Unconscious”(“集体无意识的观念”),是1936年的事情了。那次演讲,是在伦敦的圣巴托洛缪医院(参阅《荣格文集》卷九:The Collected Works of C. G. Jung, Part I, “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 2nd ed.[《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第2版], English translation by R. F. C. Hull, Routledge, 1981)。在这篇演讲的开篇,荣格给出定义:在精神世界里,集体无意识恰好是个体无意识的反面。个体无意识源于个体经验,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则与个体经验完全无关,因此它不是个体可以获得的。个体无意识的内容曾经是个体意识的内容,只是因为遗忘或压抑,才从个体意识里消失,成为个体“意识之下”(弗洛伊德学说的“潜意识”)的无意识的内容。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从未出现在个体意识之内,集体无意识来自遗传(heredity),它为个体无意识赋形,表现为“原型”,又译“远古遗留型”(archetypes)。荣格从各民族神话和各种梦境中辨认出几种著名的原型,例如暗影(shadow)、英雄(hero)、母亲(mother)、男性包含的女性原型(anima)和女性包含的男性原型(animus)。荣格明确指出,在一群个体共享的“集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存在着几乎不可能弥合的鸿沟。根据文化学者的理解,进入集体意识的,就是被称为“文化”的那些内容—这些内容为生活在特定文化内的每一个体提供认知的基本框架和意义体系,这是文化的许多定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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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75 根据《荣格自传》和上引四种荣格传记或思想传记,在10岁之前发生并保持终生,荣格意识到他内心有两个“我”(人格),编号是“我1”(人格1)和“我2”(人格2)。后来,他指出“我1”就是弗洛伊德术语里的“自我”,每一个人都认识“我1”。而他儿时的“我2”就是荣格后来定义的“自性”,虽然每一个人都有“我2”,却很少人认识“我2”或听从“我2”的建议。荣格童年性格内倾(与家庭及学校境况密切相关),这种孤独性情使他很早就更亲近“我2”。索努引述荣格的回忆:“我2”没有生老病死,因为这一人格已经包含了全部生活事件乃至上帝,这一人格是没有时间的。牛津超短导论系列“荣格”一书的作者引述荣格的观点:“much later he was to rename these two personalities the ego and the Self and to maintain that the counterplay between them constitute the central dynamic of personality development”(我的翻译:很久之后他重新将这两种人格命名为自我与自性,并相信正是自我与自性之间的交互作用构成人格发展的核心动力系统)。汉娜的解释是,每一个人的自性是永恒的,而每一个人的自我是短暂的。由此推测,“我2”包含着荣格心里的集体无意识老人,可以说这位老人住在“我2”里面。《荣格自传》里有这样一段文字:生命对我来说似乎常常是一棵活在根茎上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见的,藏在了根茎之中。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只能持续一个夏天,然后就枯萎了—一种短暂的幻象。当我们思考生命与文明那无休止的生长与衰亡时,我不免会有这样的印象,觉得这一切绝对毫无价值。然而,我从未失去过一种感觉,即有某种东西生活并持续存在于永恒的变化之下。我们所看见的是花开了,它逝去了,而根茎却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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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77 在我2013年6月1日的搜狐博客,我写了短文介绍荣格《红书》。那时,我在夏威夷的一家书店里,刚买了这本书的便携本。我将那篇短文删除与这里的讨论无关的内容之后,修订转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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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79 这是2009年英文第一版插图全本的2012年读者版,荣格1957年写了《红书》的题头语。红书,拉丁文标题是“新书”(也意味着“生命的开端”),荣格1957年嘱咐家人不得外传。他去世的第二年,关于“红书”的消息就在业内传开,且常有节选版流传。1990年《荣格文集》的编辑意识到《红书》实在太重要,于是游说出版。直到2000年,荣格后裔五家族才决议公开出版《红书》。荣格写这本笔记,历时17年,1913—1930,尚未写完。然后,他研究炼金术,直到生命晚期才再度修订“红书”。拉丁文、德文、希腊文以及他亲笔绘制的许多插图,使“红书”成为艺术收藏品,洛阳纸贵,不论定价多高,仍是一抢而空。英文版2009年发行,版式为40厘米长和30厘米宽的大书,携带不便,我无法从美国购买。“读者简版”于2012年开始发行,便携书的尺寸(约20厘米高10厘米宽),我购买一本随身阅读。同时,东财跨学科社会与行为科学研究中心资料室为我购买了《红书》全版和读者版,是国内影印发行的原版。《红书》的1957年题头语非常重要,荣格1961年去世,这是他为《红书》“盖棺论定”。由这段文字可知,他毕生的思考,其实主要是对着这本“红书”说话。那时,他创造了一种方法,他命名为“主动想象”(active imagination),初期可能非常痛苦,因为他必须使心智保持与两个世界交流的意识活动(我1和我2)。在“我2”的世界里,集体无意识呈现为图像(images)或“幻象”(visions)。这是荣格最重要的精神体验,它不仅仅贯穿此生此世。从那时到生命终结,对荣格而言,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它们都是外在的。荣格说,世界的本质是图像,精神的基础也是图像,精神不通过图像就不可能理解世界。我们需要重新理解荣格“红书”。因为,荣格感到其中许多内容很难理解,应留给心理研究更深入的未来时代。荣格早年有强烈和持久的神秘主义体验。人格1(少年心态的人格化)和人格2(历史与宗教心态的人格化),他的人格内涵始终有这两种人格,并试图保持平衡(不分裂)。在大学时期,他与神秘主义者过从甚密。他的博士论文主题,是神秘主义体验的心理学分析。后现代反思的领袖人物,海勒(Agnes Heller)女士,最近演讲指出,现代人始终在两种想象(意象)之间保持脆弱平衡:其一是技术想象(technological imagination),其二是历史想象(historical imagination),缺一不可。但这两种想象之间的冲突日益深化,它们之间的平衡越来越不可能。再写一段。荣格逐渐意识到,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远不如轴心时代以后那样富于理性(逻各斯)。所以,研究人类的神话很可能揭示出集体无意识。他的研究使他相信,集体无意识在人类各远古社会都是通过神话获得表达的。集体无意识的神话表达,典型地表现为符号(图像、意象、想象、象征)。然后,当人类理性昌明之后,神话不再可信(理性不信),但梦境可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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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83 我这篇短文大约是我刚刚读完索努为《红书》写的长篇“导读”时写的读书笔记,此外,这篇博客文章在此处有意义的是其中的这一见解:荣格的一生,他1957年写的《红书》题记,其实只有这本“红书”是知己,这是荣格的“我2”(人格2),或他的“自性”,或他的“集体无意识老人”。至于他日常应酬的外在世界众生百态,都是转瞬即逝的烟云。我建议读者仔细读荣格这段“题记”,我认为我很难逐句翻译。荣格的叙事风格,索努考证,荣格晚年说过,是“重复”叙事,但每次重复都有新的涵义。在这样短的题记里,他重复了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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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85 集体无意识,这一术语里的“集体”两字,通常狭义地指称人类这一特殊物种,广义而言,一些学者相信集体无意识为全体生命共享。不论如何,狭义而言,集体无意识是全体人类成员通有的精神遗传。索努说,“集体无意识”几乎家喻户晓,成为“荣格”的代名词。可是,荣格晚年感慨说很少有人理解他的意思。索努考证,荣格多次以不同方式不同定义使用集体无意识这一短语,难怪世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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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87 荣格说过,集体无意识永远没有机会进入自我意识但又活在每一个人的自性里面。我从汉娜的这本书里发现了荣格某次演讲使用的一幅图(我检索荣格研究会网站发布的《荣格全集》前十九卷详细摘要没有见到这张图),这张图解释了荣格想象的集体无意识与个体无意识,甚至与个体意识之间的关系。这张图出现在汉娜的荣格传记第一章(荣格的儿童时期)的最后部分,图中显示的是瑞士的土壤层次,七层土壤,六种颜色:朱红色是地层H—“中心之火”(荣格说这是“生命本身”),深褐色是地层G—“动物鼻祖”,淡褐色是地层F—“原始祖先”,赫石色是地层E—“大集团”(如欧洲),黄色是地层D—“民族”,绿色是地层C—“家族”,深红色是地层B—“家庭”,朱红色是表层A—“个人”(最高点)。注意,七层土壤六种颜色,因为,个人与中心之火在内部是相通的,犹如地心喷发的岩浆,通过细长的管道直达表层(个人)。但是这条管道穿越其余五层土壤时,却似乎不与它们相通。其中F和G,即原始祖先和动物鼻祖,肯定与原型有关系,应当在集体无意识之内。E和D,即民族与家族,应当有一部分体验进入集体意识和个体意识,其余的部分则保存在集体无意识的文化无意识层次与个体无意识层次之内。可是根据汉娜对这张图的解释,全部七个地层,都是无意识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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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89 荣格在1931年的文章“Basic Postulates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说”,收入《荣格文集》第八卷),以及在1936年哈佛讲学之后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将集体无意识譬喻为一位活了200万年的老人,并且因为活了几百辈子而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荣格的这一描述充分表明他的集体无意识学说本质上是演化论的,只不过目前“演化心理学”尚未接纳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学说(Meredith Sabini,2008,“Encountering the Primordial Self”[“与原始自我相遇”][24])。所以,每一个体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重大抉择只不过是这位智慧老人遇到的几百次类似经验当中的一次。智慧老人当然很容易预见这些重大抉择的后果,并且愿意将这些后果通知行为主体(可视为一种演化策略),前提是,如果行为主体的理性不再把守着意识的大门。理性缺失的典型情形,人类各文明的通例,是梦境和奇幻(“fancy”和“visions”,又译“幻象”)—荣格认为,原始人群始终保持与集体无意识的交流,而现代人应通过研究神话与原始人的集体无意识交流。有鉴于此,深层心理学(depth-psychology)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梦境和奇异幻觉。汉娜在1974年那本书里强调《荣格自传》里记录的一件事,荣格中年时期有一个梦,或许与荣格对弗洛伊德的强烈批评有关,那个梦的意味深长的寓意是:一切自我意志的运用不仅使探索真理变得难以理解,而且也殃及生命的自然发展,可能导致最糟的悲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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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91 由于梦境和奇异幻觉的内容缺乏可被理性化的逻辑关系,在深层心理分析中,我们借助符号分析方法(symbolic analysis,若译为“象征分析”不仅缺乏语感而且不很通顺)。人类的灵长目近亲,例如黑猩猩或大猩猩,经过学习与训练可能理解“符号”(symbols)。但通常,灵长类使用“手势”(gestures)的能力经过学习可发展为使用“图标”(icons)的能力甚至使用“指号”(signs)的能力,却很难发展为使用符号的能力。神经人类学家迪亚肯(Terrence Deacon),在哈佛大学任教8年之后转任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目前任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他的解释最令人信服,他指出,存在着一种“符号阈值”(the symbolic threshold),任何物种只要能跨越这一阈值就可以有语言,参阅Terrence Deacon, 1997, The Symbolic Species: the Co-Evolution of Language and the Brain(《符号物种:语言与脑的共生演化》,W. W. Norton & Company),尤其是这本书的图3.3—它刻画了人类突破“符号阈值”的过程。我建议读者检索维基百科词条:“Terrence Deacon”,或“symbolic species”。这本书是他在波士顿大学任教时写的,后来,2012年,他的另一本书,《未完成的自然》(Incomplete Nature: How Mind Emerged From Matter, W. W. Norton),不但惹出争议,而且不能令人信服。罗素《人类的知识:范围与限度》(Bertrand Russell, 1948, Human Knowledge: Its Scope and Limits,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Ltd;可参阅商务印书馆1983年张金言中译本)先讨论语言问题,然后才讨论人类的其他知识。他提供的解释,更经典也更广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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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93 根据荣格的阐释,符号永远包含着指号之外的意义(参阅C. G. Jung, 1961, Man and His Symbols, Part I, “Approaching the Unconscious”[《人及其象征》第一部分“接近无意识”], W. W. Norton)。指号的语言学定义是“能指与所指的同时呈现”,显然起源于“手势”的演化。罗素在1948年发表的《人类的知识》第二部分“语言”里指出,字典里的全部单词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必须被指认的单词(中译文:我们可以把“实指的定义”定义为任何一种“人们无须借其他的字而学会理解一个字的意义的方法”),其二是由必须被指认的单词定义的单词。在学习语言时,学生首先认识必须被指认的单词。根据罗素的描述,当教师注意到学生正在注意一只苹果时,以手指着这只苹果说这是一只“苹果”,学生随即认识实物苹果与单词“苹果”之间的对应关系。在实物与意象之间建立映射关系,即迪亚肯著作中讨论的indexing(指号能力),人类之外的几种动物(黑猩猩、海豚、信鸽)也表现出这种能力或这种能力的初级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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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95 假如一个人只能通过研读一部完整的字典来学习这一字典里的全部单词,那么,随着学习的深入,他将意识到这些单词要么是由字典里的其他单词定义的,要么是最原初的单词,不能由其他单词定义,只能被指认。对罗素而言,任何一套逻辑系统里总有若干“常量”使这一逻辑系统与真实世界保持接触从而赋予逻辑系统里的其他关系以意义。必须被指认的单词,就是由这部字典表达的语言系统的常量,即“有固定意义的符号”(symbols with fixed meaning)。罗素还指出,“事实”,只能通过“被指认”来定义。并且,生物个体毕其一生努力要完成的,就是适应由事实构成的环境。如果某一生物个体只有关于某一事实的信念,那么,因为信念未必是真的,所以这一生物个体可能因此而难以适应环境。知识的意义在于,罗素认为,它由那些关于事实的真信念而不是伪信念构成。注意,甲持有信念A,这一陈述本身就意味着甲是真信A而不是虚伪地信A。虽然,甲真信的,可以伪也可以真。这样理解了之后,读者才不致误解罗素转述的柏拉图最早给出的知识定义:“知识是真的信念”。当代的知识论,并不就是柏拉图和罗素的知识论,此处不赘(读者可检索我发表的知识论文章)。迪亚肯在上引著作里论证,在指号能力(实物与意象之间的对应关系)与符号能力(意象与意象之间的互相定义)之间,没有连续的过渡,只有突然的跳跃。确实,我们很难解释,不依靠任何被指认的单词,一个人只通过一部大字典学习一门语言,在字典里翻来翻去,反复考察这些单词之间的相互解释(“互文性”),只要学足够长的时间,在某一时刻,突然,他就学会了这一语言。这一突然的跳跃,我认为,迪亚肯这本书提供的解释,在目前或许是最令人信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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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97 最常见的符号,可以是字符,也可以是图符—例如两万多年前阿尔塔米拉洞穴里的公牛岩画、古埃及形意文和殷商甲骨文。也因此,“符号”这一词,在汉语常可译为“象征”(但是在当代中国这是一个被严重污染了的语词)。深层心理分析视角下的任一梦境,荣格指出,是图符。如前述,这是因为梦中的语言缺乏逻辑性。《荣格文集》第十八卷:“The symbol-producing function of our dreams is an attempt to bring our original mind back to consciousness, where it has never been, and where it has never undergone critical reflection”(我的译文:我们梦境的符号产生功能旨在将我们的原始心智带回我们的意识之内,此前这种心智从未进入过意识,也从未被我们批判性地反思过)。在意义演化的更早阶段,只有诸如仰韶彩陶“鱼纹”那样的孤立的图形(指号),而没有相互联系的若干图符。使符号超越指号的,如前述,是指号所指意义之外的意义。如果一位深层心理学家试图分析一个梦境,那么,他必定是试图看到梦境直接指称的意义之外的那些意义—例如荣格分析的“鱼符”象征的基督教意义,或“蛇符”象征的各种诱惑。如果一位荣格心理学家试图分析一个梦境,那么,他首先试图将梦境里出现的角色阐释为原型。因为只有借助原型,他才可窥探梦境里呈现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说,他试图听懂那位活了几百辈子的智慧老人说了什么。例如,荣格相信,关于“地狱”的想象及图符,广泛见于人类各族群的早期历史记载,很可能反映了集体无意识的一些令人困扰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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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199 根据荣格的阐释(读者可先参阅维基百科涵义相当模糊的词条“individuation”;然后参阅荣格以基督教传统[《新约》里出现的希腊词“aion”与希腊词“aeon”都含有“永恒”之义]为案例对“自性”的深层分析:C. G. Jung, 1951, Aion: Researches into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Self[《爱翁:自性的现象学研究》], trans. by R. F. C Hull, Pantheon Books, 1959,尤其是第4章“the Self”[自性];最后,参阅或浏览《荣格文集》已出版的前20卷关于“自性”的荣格式重复论述),“自性化”是这样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在现实世界中的体验、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三者之间充满矛盾但仍可能达成某种可容忍程度的协调(类似于经济学术语“稳定均衡”),形成这一个体的外在的“人格”,它通常指称“personality”(人格)在社会中表现出来的部分。称为“外在人格”,因为与智力量表类似,有许多人格量表可用来测量每一个人在各人格维度上的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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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01 此外,荣格常用另一术语,persona,它对应于英文的masks,在中文或可译为“脸谱”或“面具”—但应注意的是,这些面具常出现在梦里,是隐藏在个性面具后面的集体无意识。汉娜说过,荣格毕生都怀疑自己创造或使用的这许多术语是否有效:他曾常常叹惜他的这么多学生都跃跃欲试地为这些概念下定义,他曾愤慨地说:“感谢上帝,我是荣格而已,而不是一个荣格学家!”这也是我读荣格的感受,我认为我很难把握荣格为各种术语提供的“定义”,对荣格而言,没有什么是可以定义,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毕竟,我还要写各种定义,为了写这本“行为社会科学”的导论,没有定义,也就没有了“科学”。每当我无法理解荣格时,我就想到索努的命题:弗洛伊德的因果论与荣格的非因果论(例如“共时性”),代表现代心理学几乎完全对立的不同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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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03 荣格特别分析了两种不同人格(personalities)的个体:具有较强的外倾型人格的个体,与具有较强的内倾型人格的个体相比,更多关注外在世界的体验而更少关注内在于个体的无意识体验(参阅荣格在1921年《心理类型》中提供的定义:Psychological Types, English translation, T. and A. Constable Ltd., 1923)。索努考证,荣格1913年的一次演讲认为,歇斯底里患者是原始能量(力比多)向外界扩散的结果,这就形成“外倾型”人格。荣格自己的类型是内倾型的,如此强烈地内倾,以致汉娜在那本书的脚注里说,荣格每年都必须逃离整整半年的“外倾”烦恼。荣格自述当他与朋友们在一起时,他的“我1”很高兴,但他总觉得对不起他的“我2”。内倾人格,荣格认为,是因为原始能量(力比多)主要向内关注自性而形成的,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病因。于是,荣格以“内倾—外倾”这一维度为歇斯底里和精神分裂症提供了统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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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05 当代人格研究的共识是“大五模型”,即每一个体的性格描述可通过定量方法中的“主元素分析法”(又称“要素分析”)投影到五个主元素上(由这五大元素的英文字头组成的单词是OCEAN),或者说,这五个主元素可以累积地解释来自各民族各时期人格描述可比样本的差异到某一令人信服的程度(通常以0.6为标准)。因为“OCEAN”的意思是“海洋”,大五模型常被称为“人格的海洋”。具体而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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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07 (1)Openness to experience(可译为“对经验的开放心态”),在这一主元素之下通常认为有六个面向:积极想象(又称为“奇幻能力”)、审美敏感性、对内在感受的注意力、对多样性的偏好、智性的好奇心与创造性。但是我建议读者检索维基百科词条“openness to experience”。这一词条里,编辑们报告了晚近发表的研究成果对这一重要人格特质的许多修正与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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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09 (2)Conscientiousness(可译为“责任心”),这一人格特质驱使我们争取最好的成就并为此感到满足,于是我们必须对人生有所计划而不是随缘。与此相关,有强烈责任心的人更愿意成为他人的依靠并为此而感到满足。晚近的研究表明,有强烈责任心的人比普通人有功能更强大的ACC(扣带前回)脑区。扣带前回被认为与“自我意识”密切相关。虽然,在责任心强烈的人的脑内ACC的强大功能主要表现为“要做一名好公民”的自我意识,于是更倾向于认同主流价值观以及任何有利于社会稳定的事物和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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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676211 (3)Extraversion(通常译为“外倾性”),由于上引荣格分析的广泛影响,这一维度具有心理学思想史的重要性,我建议读者检索维基百科词条“extraversion and intraversion”。而且,我推荐神经经济学领袖 Aldo Rustichini 参与研究并发表于2016年4月的一篇报告:Civai & Rustichini, et. al., 2016, “Intelligence and Extraversion in the Neural Evaluation of Delayed Rewards”(“智力与外倾型人格对延迟回报的神经估价过程的影响”)[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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