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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65 在抗战时期当过第八保保长,在1950年前任驯鹿乡乡民代表的赵云龙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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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67 “(问:那时候的牟之叶你还记不记得起啊?)牟之叶,牟之叶怎么会记不起呢?……牟之叶带起罗立品他们抓孙玉林的时候,他们贫下中农起来去反的,是牟之叶他们检举的。(问:听说我们这个村那时还发生了宗派斗争?)宗派斗争就是刚解放的时候。那时啷个点经(怎么回事)呢?就有这么一个道理。我们这个坝子有一个孙玉林——我们原来属于驯鹿——当过乡队副,由原来的保长提升去当乡队副。牟之叶原来是一个甲长,他起初与孙玉林关系好,他们是干老舅,(但)他俩后来一下搞不拢(关系不好)。当保长,当甲长,为点言语冲(突)了,刹角(结果)就搞了宗派斗争。(问:他们为什么搞不拢?)本来那个时候说是宗派斗争,实际上是个小小(事),哪里(会)为好大么子(什么)事?拉个小小集团。一个保里面(很不屑的口气),几个人这个扯那个扯。他(牟之叶)是检举,孙玉林等于是个恶霸,这个人去检举他的材料,就是这点经(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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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69 “孙玉林是镇压了的。(村里旁听者补充:他主要是民愤有点大。)孙玉林也没有干过什么,当个乡队副。他那个人嘛,平时做事,对地方,有点这个。(村里旁听者补充说:他那个时候主要是作风不正),他就是一点点这个——其实在这里说句老实话,就是作风上,地方上有些埋怨他,就是这点经。孙玉林就串一部分人,他怕解放了吃亏,简单的说,他就怕检举,他想找人来保护他。牟之叶,(还有)原来和他有过节的罗立品,以他们两个为主来检举他,是他们两个找贫下中农来检举孙玉林。孙玉林刹角(结果)就被抓起,被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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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71 赵云龙的讲述带出了村里这场“宗派斗争”中所包含的第四种紧张关系:孙玉林与牟之叶、罗立品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孙玉林与牟之叶都是下保人,又有亲戚关系,还曾是上下级(保长与甲长)关系,两人又都有些泼皮无赖的习性。所以,他们原本关系走得很近,以致于许多村民在回忆中将他们两人都混成一伙人了。孙玉林到底为什么与牟之叶发生冲突呢?孙玉林与罗立品的私怨又是怎样结下的呢?赵云龙没有细讲,或者他有些不屑于讲,但我们在梁少德和另一个村民向天权那里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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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73 “牟之叶要说也是个穷光蛋,但是这个人啊,他是胆子大,那就是不怕你么事。但是他也不识文化。过去,解放前他们都是——本来牟之叶原来跟孙玉林是比较好的,孙玉林当保长,牟之叶当甲长,是上下级关系。最后他就说孙玉林乱搞。就说牛鞍山有个女人,但是孙玉林也在那儿走啊,牟之叶也在那儿走,就是他俩个就在这个高头(上面)患了隔塞(闹矛盾),结果孙玉林就把他的甲长搞掉了。过后,牟之叶就要整孙玉林——你又当过保长,又当过乡队副,你还有点田地,写的(出租给)别个的,说他是地主——他在土地改革的时候成分定的是地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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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75 “牟之叶跟孙玉林两个,孙玉林原来有些恶(逞强),他们俩你也想把我弄倒,我也想把你弄到……罗立品斗孙玉林,(是因为孙)把他女儿糟蹋了。以前不敢说,解放后才起来,等于是要诉苦嘛,他还(在区长面前)跪倒不起来,(要)区大队嘛,说要把这个人镇压,他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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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77 至此我们才弄明白,孙玉林与牟之叶、罗立品之间的紧张关系来自身体上的怨恨。不过,这种怨恨的根源在牟之叶和罗立品那里却有些不同——牟之叶是为女人与孙玉林争风吃醋,结果被孙玉林弄掉了他的甲长职位;而罗立品则是为女儿被糟蹋而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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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79 保里的这场“宗派斗争”,其实质可以用当时的一个武装队员严和烈的说法,是围绕孙玉林展开的保孙派与反孙派之争。保农会在山神公庙开会筹备废保建村时,反孙派与保孙派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最有戏剧性场面的是,牟之叶正在控诉孙玉林的好色之罪时,一个妇女愤而出手。且听严和烈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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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1 “开着开着就打起来了,就打他们那边的人。保孙的就是下半截的(指下保)占大多数嘛,他们脚下那一半截就想保孙玉林。恨孙玉林的有牟之叶。我们这儿的江国秀是女的,她们(就)甩了牟之叶的耳巴子(耳光)的嘛……牟之叶说他(孙玉林)奸淫霸道啊,好一点的妇女,他就看得,就不放过……江国秀这些妇女就去打他的耳巴子嘛,说他不该说嘛,说孙玉林这个人是个好人嘛……就是这个闹成宗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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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3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叫江国秀的妇女起来打的不是被控诉者孙玉林的耳光,竟是控诉者牟之叶的耳光。不知她当时除了为下保人孙玉林申辩之外,是不是还在想:“你牟之叶又算是个什么货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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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5 主持会议的农会主任严本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另一个武装队员黄光福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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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7 “严本立是个本分人,他当农协主席嘛,就是只能够顶盘(放在台面),那出主意,打前呀,他不得行。各个(大家)相信他,这个人牢靠,是不是哈,是这样个意思。这样一来啊,他们(指孙玉林等)来篡权呀,这样做呢……罗立品他们这些人呢,……就说不要地主富农参加农协会。好,……格老子他们几个掌权的,就是幕后指挥,就是赵云龙他们嘛,(就)喊把他们抓起来,把牟之叶他们抓起来。过后,就喊往区里面送。我那时啊,……还不明真相,那时候,就一送送到山阳区。那一送去过后,李区长,他又不说么子(什么),就把你送的几个武装哈,人的面貌他都看得到嘛,那地主还是个地主相,……我们这些下力的,他把我们的手板摸一下,(说)‘你们各转去转去(回去),而且呢,捆紧一点,好生捆起来,把这些地主富农,反革命恶霸好生捆紧一点’。好,那个王保卓啊,他是个武装队长。他(李区长)说是哪个叫捆的?(有人)说是武装队长捆的。他说‘你们去买点索索(绳子)来,把他也捆起。’……那时候,街上卖的棕索(棕绳)又多噻,就买了,把他捆起——那都是李区长下的令。他(李区长)就把他(王保卓)一捆起啊。后头(就)开来一个大队,解放军的人,机枪哦,那都天个黑了,在山阳过河就黑了。过河后就把孙玉林,他是个恶霸,他们篡权,就把他一捉到就一捆起,捆到去那一下就没转来了(回来)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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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89 黄光福的讲述与王保卓的讲述并不完全一致,但反复比照几个人的讲述,我们大致看到这场斗争可分为以下三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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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1 第一个回合是在山神公庙的大会上,尽管孙玉林本人没有出席,但保孙派占了上风,并率先使用了强力,将攻击孙的牟之叶和罗立品等人捆起来送往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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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3 第二个回合是在区公所里,李区长决定支持反孙派,而反孙派随即将执行捆牟之叶任务的王保卓反捆了起来(至于李区长到底是批评还是指挥了牟之叶捆王保卓的行为,说法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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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5 第三个回合,区公所第二天晚上决定派兵突袭曹家冲,捉拿孙玉林,保孙派彻底告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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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7 在这场短兵相接的激战中,孙玉林与牟之叶、罗立品的立场当然是很鲜明的。比较有意思的是另外两个人物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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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099 一个是当时任武装队长的王保卓。王保卓尽管是贫农出身,但不太爱干农活,喜欢事事参与。1948年他在地主严太元家帮工时,勾引了严太元的女儿。被严家发觉后,王保卓仓皇躲到外地。直到1949年12月解放军要进县城时,他才重返家乡。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十分积极地投入到对昔日地主老板的斗争中,很快当上了农会的武装队长。不过,他与孙玉林之间并没有私怨,而在那天去区公所以前,他似乎与贫农出身的罗立品等人也没有什么阶级认同。他在农会开会时的态度是顺势而为:看到保孙派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就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捆牟之叶、罗立品的命令,当了一回孙玉林的武装队长。但他不曾想到自己捆错了,反而引火烧身。不过,他的灵巧表现在他能够就势听命。尽管他一时遭到了牟之叶的报复,但他的忍辱反给他赢得了“忠诚,老实,能够支持正义”(区长语)的赞誉。正是他在区公所的表现,为他获得了上级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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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1 另一个人物是赵云龙。许多村民告诉我赵云龙的家境明显比孙玉林好,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所任的职务也与孙玉林差不多。但赵云龙有两点与孙玉林不同:第一,他任保长或乡民代表时,虽然也爱在经济上占些小便宜,但没有人反映他有男女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在身体上没有私怨;第二,他对新政权的反应显得十分灵活。孙玉林是公开地拉帮结派、放出狠话要压制准备整治他的人;而赵云龙与他虽然有些暗通心曲,却并不公开与谁作对,见谁都是满脸笑容。他的老婆更会做人。他们一家恰好住在区公所所在的赵家大院里。新政权的工作组来人,多住在这个大院。赵云龙的老婆伺候工作组同志的生活十分小心周到。保农会成立后,他老婆还杀鸡宰鸭,专门宴请农会的委员们。更有意思的是,赵云龙在区公所派兵来抓孙玉林那天时的表现。他本人对几乎是决定他命运的那个晚上的细节至今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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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3 “他们来抓孙玉林的那个晚上,我们还在那个屋里住。头天农协会白天开会,他们检举了,九九团才成立,那时候叫区大队。区大队那晚上(由)牟之叶带了一班人,明晃晃的(带着)枪、灯笼、火把来捉人,他以为孙玉林在我们院子里住。我们院子有个严太珍当过保队副,也有点民愤。他们把严太珍也抓到区大队去了,第二天就把他放出来了。就是那晚歇,他们来抓,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他们来一串串人,从我们后门到的屋,黑区妈黑(非常黑),喊开门开门。我就在屋里。老实我就把门开开。区大队拖起一班人,我把门开了出来,那,屋里挤满了。区大队全副武装,问‘孙玉林在这个屋没得?’我也不晓得为么子事,我就从后门一飙,飙到对门那个凉台,就躲起。那里躲得住人。严太珍一出来,他们就把他捆起来。他们打起火把,往明同坝方向走。我就在凉台喊。我说:‘你们脚下是哪一个同志?’——我不喊他们找不到我——‘你们有解放军在一路没有?’九九团那个挎枪的,那个班长吧,他说:‘有啊,你是么子(什么)人啊,哪一个?’我说:‘我是赵云龙。’他说:‘你是赵云龙?’我说:‘有解放军,就请你等一下,我下来向你们报告一个事,交代一个事情。我说我是赵保长’。‘我当过保长。’他说:‘那你来嘛。’我说:‘哪个是解放军同志?我也认不到。我不是别样,我就是来特地报告的。你们到我们那个屋子里,我不知道发生么子事,怕是这个,我就跑出来躲。我看你们下去,好象有解放军同志在说话。我说我下来交代的,我当过保长的,我报告一下。’他也没说什么。牟之叶拖起几十人来检举(孙)。他们说:‘我们没得哪个理你的啊。’牟之叶说:‘没得你的事,你就这个嘛。’我说:‘我又不是来参加你们的——我是当过保长的,是旧职人员,我要来向解放军交代。’他说:‘那要得嘛,你走嘛’。(他们)把严太珍捆起,我又没套,又没捆。他说:‘那你跟我们走’。我们就从明同坝去。严太珍他们是套起的。牟之叶和罗立品整严太珍和孙玉林,把胡子一根根抓着打。我就跟他们一路走,走到山阳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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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5 我记得嘛,走到山阳坝那个河坝那里打渡,那个解放军同志就问我:‘你街上有没有熟人?’孙玉林和严太珍从那边抓去的,就被弄到区公所,关到院子里头,把大门一打开,那里面本来住的有九九团,就把孙玉林、严太珍关在里面。那个解放军同志对我说:‘你坐嘛。’在那个渡船他就问我:‘你街上有没有熟人?’我说:‘我(山阳)街上熟人多,啷个没得?郑环训就在农协会,马上腾一个铺没问题。’我就过去喊,我说:‘郑环训,你还没睡着?’他说:‘睡了。’我说:‘我到解放军那里去下,解放军叫你到区大队那边去保一下。’解放军说:‘你有熟人,就叫熟人来保一下,你明天白天来交代。’老实(感叹语),郑环训就跑过去,他说:‘这个人我保了’,我就跟他走了。第二天把早饭吃了,多暗(很晚)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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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7 “那个时候王登民就在区公所当审判官,那时候捉的恶霸啊,他有宰杀大权呢。(问:是不是区公所搞审判的?)是,审判官就是解放军主持的……他当审判官呢,他有宰杀大权呢……该管该杀,他一句话。捉的么子,就由他,有宰杀的,批了就是,他拿到县里,打转来,批了就——还是要拿出县里去(批),歇一晚就开公审大会,他有宰杀大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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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09 “郑环训把我保了,第二天我就各人(自己)写交代,就在郑环训那里写,写得很暗(很晚)。我去交交代书的时候,王登民还在那里,我就去找李区长,他说:‘你把这个交代拿去跟农协会讲。’我就把交代书拿去,我说我是某某人,当过保长的,后来当(乡民)代表,我说有什么对不起群众的地方向区里交代。他说:‘你各转去,跟着农协会开会,你还是跟着那些社员、那些群众——那时候不兴喊社员——一路走,原来你是个旧职人员,背着个保长皮皮,现在就要把这个皮皮甩掉,重新做人,跟着群众一起走。’他说:‘你转去好好的,不会整你,对你没有歪心,你自己安安心心在屋里审查,你莫怕。’我第二天就回来了,也没有什么,就写了交代书。写的些什么?我写的是从我的历史以来当保长当代表的一些工作,一五一十,一五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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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1 “(那时)严太珍他还没有铺盖,我去张罗给他递一床铺盖,那时门关了。那个时候解放军确实好,我就把那个门一撇。他说:‘是哪个?’我说:‘是我赵云龙。’他说:‘你做么子?’我说:‘有个严太珍关在你们这里他还没有铺盖,我递一床铺盖给他。’我就把铺盖给他,就出来,在郑环训那里歇的。(如)不是的话,严太珍还要冷一下呢,那个时候冷啊。那个时候还有人站岗。(问:严太珍当过什么职务?)当过保队副,抓壮丁结下的怨,那时候哪个愿意去当兵啊?那硬是强行去捉,就这样结下的怨,严太珍后来交代了就回来,也没有怎么(处理)他,他还不属于打击对象,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就是孙玉林一个人没有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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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15113 在赵云龙这段讲述中,我们可以充分地见识到他的乖巧(自己积极主动地扮演了一个漫画的丑角)、他的圆润(其效果类如解放军看到牟之叶打严太珍时不说打得也不说打不得)和他做人的周到(给严太珍送被子)。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讲到区公所当时负责镇反工作的王登明(王保卓误记为王子云)时,连续三次重复了“他有宰杀大权呢”一语,表露出那种宰杀的架势在他内心所引起的深深的恐惧。他一席话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说王登明“该管该杀,他一句话”。也许正是这种恐惧使赵云龙采取了委曲求全、争取主动的策略。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采取主动认罪的姿态要远比正面对抗或隐瞒历史更能赢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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