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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远正匆匆吃过晚饭,就去找同队的社员严福财,对他说:“今晚我们去捉奸。”他们又约上了一个叫彭芳珍的社员,三人一起去李兴云的屋外探听。李兴云的屋墙上有个洞,从外面能看见里面的一些亮光。他们轮流凑在墙洞上往里看。严福文与李兴云晚饭后又接着聊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在外面听墙的人依稀听到严福文说:“这次我的问题不大。如果牛运兴与我离婚,我们俩就结婚;但原来的孩子我要,因我扎了根的,如不要,今后就没孩子了。”大半个晚上就听到他们两人的嘀咕,也不见他们干“别的事情”。三个人在外面忍饥挨冻,却又不肯就此散去,就这样硬熬到半夜3点多钟,终于听见严福文与李兴云开始发生性关系了。赵远正他们一下也兴奋起来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去喊人,但是太晚了,无法叫人来;想反扣住她外屋的大门,但怎么都扣不上。后来,严福财提议把李兴云厨房的顶罐拿走,再将锅端在她的房门外,以此留下证据,第二天去队里告发。其余两人一致同意。至此,这场听房捉奸的戏就算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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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4月,严福文被撤消大队和生产队的职务。1977年2月,生产队开了对严福文的批斗会。1977年4月,严福文以破坏知青下乡等罪名被县法院判处8年有期徒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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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奸是中国乡村社会中并不罕见的图景。但在许多情况下捉奸都是由奸情直接的受害人或其家族组织或积极参与的,而柳坪村的这次捉奸行动却完全没有受害人——严福文的老婆牛运兴的参与。她是不知道严福文与李兴云的奸情,还是不愿意参加捉奸呢?严福财等人与牛运兴非亲非故,他们为什么如此热心于捉奸呢?是乡间的传统道德不容通奸使然,还是他们平日与严福文结下的仇隙使然呢?大队和生产队对这次捉奸行动的事后支持,是出于道德的考虑,还是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或是别的考虑?既然大队和生产队已经对严福文作了撤职和开批斗会的严厉处分,那国家的法律为什么还要介入这起民间通奸行为,而且对严福文进行了重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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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看看工作组对牛运兴的访问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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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与严福文的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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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我们是1969年定的婚,下半年结婚。我娘家困难,借了不少粮食,他与我吵过。说如把这条解决了,就没有问题了。他并未提出离婚。刘代祥开会同我说话。后来他乱说我与刘代祥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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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李兴云与严福文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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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兴云在我家住过,后来搬出去了。福文常到她那里去玩。我准许他们去看电影,不许他晚上老呆在她那里。1975年9月,福文在李兴云那里大半夜都还没回来。我去找他。李兴云院子的大门未拴,我进去后,发现里头的门拴了。里面问:“你是哪一个?轻一点敲。”我等开了门,说:“今晚你们在这里,这是你们的不对,还是我的不对?”福文说:“有什么不对?”我说:“我来后看你还在系鞋带。”福文说:“你要正确对待,你要大方些。”我们回去后,福文说:“我们两个联(合)起,你奈我何(拿我没办法)。我裤子穿起的。”我说:“你还在系鞋带。”后来我们又吵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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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冬的一天晚上,福文去李兴云那里去了一晚上,天亮才回来。我说:“天呢,你在她那里睡到大白天才回来!”他说:“我们好久就是这样了,你现在才晓得?”我们后来还为此打过,他说了几次要与我离婚,我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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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工作组分别对严福文和李兴云的调查,他们两人发生身体关系是在1975年10月。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牛运兴实际上已经发觉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了。牛运兴前去质问严福文时,严福文竟说他与李兴云是什么“天仙配”。不过,严福文又自恃“裤子穿起的”,没有给牛运兴留下把柄。不过,当严福文后来明显越轨、牛运兴若要去捉奸定能捉住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捉奸的兴趣,而只是在自己家里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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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牛运兴为了努力维持这个基础本就不稳定的婚姻,既无法听任严福文和李兴云关系的继续发展,又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大,以致于严福文在名声上再无任何顾忌后与她彻底撕破脸面。严福文在身体上的背叛尽管给她带来了伤害,但她更不能接受的是婚姻的破裂。她给严福文留下点脸面,是为了让严福文无法对她做到恩尽义绝;她含含糊糊地宽容了严福文在外面的行为,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守住不同意离婚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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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在工作组的调查中发现,在这起因为第三者“插足”而引起的普通的家庭纠纷中,竟有那么多苦心去拿获通奸证据、执意要把事情闹大的好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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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福书的检举材料(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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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3月18日是下雪天,队里上午学习,下午休息。严福文在李兴云那里玩,牛运兴喊他回去吃饭。牛运兴第二次来喊的时候,门被扣住了。李兴云开始拒绝开门,后来才来开门,牛运兴发现严福文躺在李兴云的床上。牛运兴说你们这样做不对。他们就吵了起来。牛运兴走后,李兴云又把门关了起来。严福文说要与他老婆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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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号中午,我去严福文家。严福文探我的口气,问会怎么处理他。我问他的问题究竟怎么样?严福文说我们事实不存在(那种关系),只是表面上的。我问那你们怎么闹出事来的?严福文说是牛运兴说的。我问你与牛运兴要离婚有这回事吗?严福文说是有这么回事,他说:“李兴云做活喂猪都不行。”我问:“那你离了婚,还与李兴云结婚吗?”严福文说:“那看吧。现在李兴云的名声已经出去了,我的名声也出去了。没有办法,是得要结婚的。”我说:“这样怕不行吧?”严福文说:“不怕,牛运兴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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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福财的检举材料(197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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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生产队的粮食常常被盗,我喜欢晚上出去到处逛一逛。1976年10月18日晚上,我在严和云屋里听到里面有5个人在说话,有严福文、严孝刚、严存明、彭大友和严和云。他们说:“赵远正、严福书、严福财他们几个人跑不脱。老子是不怕他们几个的,他们有点事就去向上级啰嗦,我们这个仇就结起了的。”严福文也说我们八大金刚不得怕哪个,哪个能把我们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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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远正的检举材料(197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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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揭发严福文奸污知青……我揭发严福文他父亲是……我揭发严福文他叔舅是……我揭发严福文他拐卖人口……我揭发严福文他说反动话……我揭发严福文他贪污……我揭发严福文他砍生产队的树木……我揭发严福文他庇护坏分子……我揭发严福文他偷生产队粮食……我揭发严福文他偷……我揭发严福文他偷……我揭发严福文他偷……我揭发严福文他偷……我揭发严福文他偷……我揭发严福文他……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我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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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份材料是我从第十生产队厚厚一叠揭发检举材料中选出来的,它们表明了严福文同队的一些社员是在用怎样的心情和眼光“凝视”(gazing)着他的:有在深更半夜听墙的,有听房后又以同盟的身份来套话的,最生动的则是在一份材料上一连写了28个“我揭发”的赵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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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感兴趣的是,社员对社员的那种“凝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对传统村庄而言,由于流动性极低,个人的生产与日常生活完全被束缚在一个没有陌生人的世界里。同一个村庄的农民彼此间的关系如果不是亲密的话,至少也都是紧密的。村落世界是一个很少有私生活的地方,彼此的熟悉度很高,相互的比照和攀比也就很普遍。不过,人民公社制度给乡土传统的这种彼此凝视增添了新的东西。公社不仅把农民之间的这种彼此凝视从自发状态变成了自觉状态,把这种凝视与德治标准的贯通紧连在一起,而且,使那种以往常常是无声的凝视变成了发声的凝视。在农民私下给干部的揭发材料中,在人民公社公开举行的诉苦会和批斗会中,农民或者用手和笔,或者用眼睛和嘴巴,把以往默默在心中念叨着的每个村民对他的恩怨簿,变成了向干部展示或在公社公开的、符合德治标准的清算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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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与这起婚姻纠纷无关的人热心于捉严福文的奸、揭他的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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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间传统道德对通奸的不容使然吗?其实,在中国乡村传统中,婚姻的高度稳定与通奸时有发生是乡间日常生活中相互补充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人们的婚姻基础是物质化、包办性的,是以传宗接代为中心的;另一方面,人们又在婚外追求性或感情等方面的满足。中国文化的大传统对两性关系非常刻板的清规戒律在村落的小传统中实际上变得相当具有弹性。只不过以往对乡土中国的研究大多局限于费孝通20世纪30年代完成的《生育制度》的分析路数,只强调婚姻与家族延续的紧密关系,强调礼教文化对性的限制,而少有深入分析婚姻与性若即若离的关系,分析“小农的性散漫”与礼教的性禁锢并存的关系。〔2〕有证据表明,至少在清代中期社会中下层民众中,男女交往并未按道德家的要求被禁锢在一个固定的模式中;相反,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交往的随意、松弛,甚至自由的特征。男女交往约束的松弛为婚外性行为的发生创造了条件,也带来了诸多的冲突。〔3〕在清代汇编的《刑案汇览》中,传统中国人最常见的犯罪是“杀死奸夫”;〔4〕在清代巴县、宝坻、淡新三县的民事诉讼案件中,婚姻纠纷约占22%,其中,因通奸引起的纠纷甚至占到了婚姻纠纷的2/3〔5〕——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了通奸行为在乡土中国的普遍性。捉奸虽然同时也是乡土传统的一部分,但这种行为往往并不完全或主要不是出于两性伦理上的考虑,而是出于经济利益〔6〕或维护丈夫、家族面子上的考虑。〔7〕换句话说,如果不出于这两方面的因素,捉奸反倒有可能显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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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20世纪50年代初为废除封建婚姻而创造的离婚自由的高潮过后,在整个集体化时期都重新强调家庭稳定的重要性和调解程序的必要性,离婚又成为极为困难的事。由此可以看到,国家试图把婚姻和家庭纳入常规化的治理轨道中,使婚姻制度服务于社会秩序稳定的目标,而祛除当初那种激进的革命色彩。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婚姻策略的转变和乡村婚姻强大的传统影响,这两者的共同作用使通奸在乡村仍相当普遍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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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捉奸的传统被中国共产党明确地作为封建野蛮陋习来看待。毛泽东在1930年进行寻乌调查时就谈到苏维埃政权曾在农民的要求下立法禁止捉奸。〔8〕在共产党刚刚取得全国政权时又重申了这一点。如1949年陕西省高等法院在直属县审判员座谈会的总结报告中明确要求严格禁止捉奸行为,已经发生的都应严厉处罚。“通奸是非法的有伤风化,但主要是以教育方法使其自尊,有人告发,应予教育,如不以正义的告发,私行捉奸捆绑,百般侮辱,甚至逼下人命,更属犯法,捉奸的应付刑事责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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