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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人听闻的谋杀事件、愚蠢可笑的杀人动机、千疮百孔的谋杀计划、荒唐怪诞的谋杀侦凶，这些都无法概括《空中花园谋杀案》的剧情。这部2009年由史航、孟京辉联袂编导的音乐剧，经过几年的翻新与沉淀，在北京蜂巢剧院重新上演。巨富神秘失踪，遗孀高额悬赏，豪宅唾手可得——只要你放弃人生底线。这个有关谋杀的复杂寓言，吞噬着人们所有的想象，再度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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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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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下午3点，警方在本市最大的垃圾处理场里面发现了一辆被垃圾掩埋的劳斯莱斯汽车，车内无人，现场留有部分燃烧过的纸灰、一堆猫毛和360元人民币，经查明这辆车的车主是房地产大亨汪总。一周以后，某ATM机内惊现一枚眼球和汪总的劳斯莱斯汽车钥匙，警方怀疑，这是一起作案手段极其残忍的恶性谋杀事件！汪太痛不欲生，悬赏顶级楼“空中花园”作为举报真凶的奖励。整座城市沸腾了，人人皆为侦探，希望找到真凶，从此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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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开场，像极了著名的孟氏经典《恋爱的犀牛》。只不过，彩票换成了悬赏。为了获得大奖，人们歇斯底里，搜遍全城，渴望发现蛛丝马迹。这一幕又像是孟京辉翻排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臭虫》：全城因为某个人的命运陷入疯狂，看似荒诞却在情理之中。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公众事件似乎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看似与己无关，却和每个人的私生活都存在某种关联——这种关联要么是“空中花园”代表的巨额财富，要么是发现真凶带来的公众瞩目。获得这些名与利，本应当是自私者的心态。然而剧中冒出的三个自称凶手的人，却并不是为了自己——很显然，一旦被认定为凶手，等待他的是无情的审判。他们都是为了让别人获得这份名与利，而“无私”地牺牲自己。这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这是导演抛给观众的无解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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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凶手”是一位姓赵的医生。他迷恋着自己的病人——过气明星孔艳艳。孔艳艳受伤住院之后，因为失去了片约和镁光灯的关注而沮丧烦躁。深爱她的赵医生建议她举报自己为谋杀案的凶手。他说：“听说过那个为了让朱迪·福斯特出名而刺杀美国总统的约翰·辛克利吗？借助你的检举让我自己归案，你将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听清楚了，我是一个凶手。我杀害了房地产大亨汪总！作案动机？报复、嫉妒！我希望这桩已经轰动的谋杀案将会带来绵绵不绝的涟漪。你的名字将因为我的自供而被反复提起。到时候，你可以把‘空中花园’的三层改为电影院，二十四小时播放你的电影。你将穿着晚礼服登上领奖台。无数的闪光灯照射在你身上，你将光芒四射，名垂青史！”并不爱赵医生的孔艳艳无法抗拒重新走红的机会，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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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凶手”是一位绝症患者“皮皮虾”。他眷恋着多年前的初恋情人文芳，而文芳却嫁给了他的老同学。三个人在这个命运的十字路口重新相遇。皮皮虾渴望再度获得文芳片刻的温情；而文芳的丈夫希望获得“空中花园”的巨额财富，来帮助自己的公司走出困境。对感情失去热情的文芳，则从毫不在意渐渐滑向旧梦重温。三人达成协议，皮皮虾冒充凶手，代价是文芳的一个吻。这一切看似儿戏，却又充满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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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凶手”是一位入狱多年的父亲。因为长期无法照顾子女而充满悔意。当他出狱之后才发现，儿子混黑社会被砍掉了手指，女儿长期出卖身体患上抑郁症。儿子和女儿已经不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唯一的例外，是儿子打算骗他在“自愿卖肾”的合同上签字。这位父亲唱道：“报告政府我别无所求，让我的孩子衣食无忧。原谅我没出现在你怕、你冷、你需要我的时候。赎了罪，我只是个凶手。”令人玩味的是，儿子和女儿同样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们并没有被感动，而是沉迷于未来可能获得的巨额财富与生活剧变的美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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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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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人马相遇在同一个餐厅里，商量着冒充的方案。这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也许在这个城市里，处处都充斥着打算冒充凶手来实现愿望的人们。餐厅里的厨师长分别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之后，微笑着说道：“你们已经撞车了。除非这个世界上失踪了三个房地产大亨，都叫汪总。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1978年出品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大侦探波洛曾经说过：‘如果一桩谋杀案里的犯人超过两个人，那么警察只能回家抱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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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快车谋杀案》改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从土耳其开往法国的高速列车上发生的一起谋杀案。12名乘客合谋杀死了前绑架集团的成员卡塞蒂。大侦探波洛虽然推断出了他们的犯罪动机，却惊讶地发现12名乘客每个人都刺了死者一刀。当年，卡塞蒂绑架并杀害了一名女童，导致她的父母因为无法承受这个打击双双自杀，保姆也因不甘被警方怀疑为绑匪共犯而跳窗自杀了。而卡塞蒂却利用重金，钻了法律的漏洞，得以逃脱制裁。与他共同乘坐这列东方快车的12名乘客，都是受害者的朋友或亲戚，他们痛感法律无法惩罚卡塞蒂，因而决定亲自担任卡塞蒂的刽子手。他们约好，每个人都刺下一刀，这样就无法断言是谁做出了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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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有一个凶手”背后隐藏着一个法律命题：只有排除合理怀疑，才能确定真凶。同一起案件，一旦存在着其他潜在的凶手，就意味着现在的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被冤枉的。如果说在民事诉讼中，原告想要说服法官，只需要提出比被告更有说服力的证据，那么在刑事诉讼中，公诉人则需要达到更高的证明标准：不但要确保自己的证据链条真实、完整、合法，还要确保排除辩方的合理怀疑。“排除合理怀疑”最初产生于17世纪的英格兰，并首先适用于1770年对波士顿大屠杀的审判中。而作为一种抗辩事由，排除合理怀疑最初应用于1798年的爱尔兰叛乱案中：当时控方主张的是优势证明标准，即只要控方证明被告人有罪的可能性大于无罪的可能性，法院即可定罪；然而辩护律师则提出，这一证明标准应当提高至排除合理怀疑，法官才能做出有罪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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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尽管早在1793年就曾经有一家新泽西法院规定，法官在审判时必须向陪审团指示：“如果你对被告人是否有罪存在合理怀疑，那么你们就应该对其做出无罪判决。”但是直到1970年的温西普案中，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才认定，宪法要求在所有刑事案件中适用这一标准。要完全排除被告方甚至第三方提出的其他疑证，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在这部《空中花园谋杀案》中就是如此。只要存在想要冒充凶手、获得悬赏的竞争者，无论是迷恋过气明星的医生、渴望重温旧梦的绝症患者，还是希望让子女衣食无忧的父亲，或是这个城市其他角落冒出来的、不惮牺牲自己为他人换取美好生活的其他“疑凶”，他们的愿望就无法实现。“真相只有一个”，言下之意就是：真相超过一个时，便再无真相可言。因此，只要控方没能排除其他怀疑的可能，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法官就只能宣布所有人都无罪。这正是《东方快车谋杀案》中12名乘客敢于共同刺杀被害人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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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叙述性诡计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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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灯光忽明忽暗的西餐厅里，厨师长清醒地提醒三路人马，冒充真凶切忌“撞车”。他无视威胁，胆色过人，头脑清晰，气场强大。大家突然发现他不是普通的厨师长，而正是那个“被害”的房地产大亨汪总本人。他的出现意味着故事走向了吊诡的一面：根本没有什么谋杀案，一切只是他的游戏，悬赏也只能是“空中花园”。整个城市都被愚弄，妄想一夜暴富、赢取芳心、咸鱼翻身抑或寻找过去，只是一场白日美梦。与此同时，在场的观众一样受到了冲击，思路陷入混乱的同时，意识上却有揭秘的冲动和挑战的快感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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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侦探推理小说中最常见的叙述性诡计（叙诡）手法。作者利用文章结构或文字技巧，刻意对读者隐瞒或误导某些事实，直到最后才揭露出真相，让读者产生难以形容的惊愕感。例如在经历天翻地覆的波折之后，才揭示一切都是主人公的一场梦。更多的时候，作者利用第一、第三人称的切换，叙述视角的转变，或者使用多个视角对同一件事进行反复叙述，来造成人们对事件认识的混淆——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黑泽明的《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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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推理小说，重点总是放在“谁是凶手”或“怎样犯案”上，虽然谜团的设计各有不同，难易程度各异，但整体来说，读者的推理进程基本与故事中的侦探同步。然而，以叙述性诡计为主的推理小说，作者于字里行间安排伏线欺骗读者，把真相巧妙地隐藏起来，诡计并非是关于凶手如何逃避侦探的追查，而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一场真正的对决，读者即便被骗倒，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把故事重新读一遍，那也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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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侦探推理小说在玩叙述性诡计时，还需要注意避免人称切换、视角转变带来的混乱，那么在戏剧舞台上，这一切就显得分外容易：幕与场的更替，轻易地实现了叙事切换；第一幕与第二幕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多线并进、空间交错、真假杂糅——或许可以说，用戏剧形式来玩叙诡的把戏，再合适不过。《空中花园谋杀案》用四分之三的篇幅描述三路人马如何各怀鬼胎，准备冒充凶手获得悬赏。这些叙事分头进行，而最后登场的厨师长却粉碎了他们的美梦：“我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而真正能够朝我下手的，其实只有我自己。我养的流浪猫得罪了我的太太。我必须把它扔掉。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无论把它扔多远，它都能找回来。于是，我带着这只猫，开着我的劳斯莱斯，来到了悬崖边上……我站在悬崖边突然发现，其实我是想把我自己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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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众人以为悬疑解开之时，“汪总”又突然说道：“可是谁又能证明，这个一定就是真相呢？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厨师长，只是在订阅的《大企业家》杂志上看到了汪总最近的采访，然后就自我催眠。”然而，对于想要“杀身成仁”的三路人马来说，他的辩解已经不再重要。他们想要做的，就是杀掉这个真正的汪总，去换取“空中花园”的悬赏。与此同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另一个叙事的陷阱之中：假如他们不杀死汪总，那么一切冒充行为无疑会曝光；然而，假如他们动手杀死了他，汪总之死就不再是离奇谜案，而是简单的泄愤或灭口，非但不会有镁光灯的聚焦、巨额的悬赏或媒体的追捧，警方还会将他们认定为真正的谋杀犯而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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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整个谋杀案、整个剧场和整个夜晚真的成了镜中月、水中花，可见而不可得，可望而不可即。对于观众而言亦是如此：那些强烈的同情、美好的瞬间、片刻的感动、荒诞的大笑，竟然都建立在叙诡半真半假的基石之上。这种迷失的感觉挥之不去。即便散场的灯光及时亮起，夸张的谢幕与笑脸，也无法让观众挣脱叙事的诡计之网。或许我们只能说，这是向叙诡经典的致敬，也正是孟氏戏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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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的规矩 [:1702735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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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的规矩 Act 4 保护玫瑰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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