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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啊,美国嘻哈也听。”格什温拉起上衣,秀出一个常见刺青,是发行专辑《流氓生涯》(Thug Life)那时候的图派克·夏库尔(Tupac Shakur)。我说自己还没机会与图派克见面,但曾经跟着“史努比狗狗”巡回。听到这儿他脸就亮了,粉丝的反应总是像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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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有没有见过李尔·韦恩(Lil Wayne)?”他满口腊肠凑过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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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恩牧师开口打断我们的对话。他是这桌的辅导员,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下午我得离开,”他忽然说,还直接收拾眼镜和午餐,“不如你接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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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如其来接下新任务,在本周活动期间为“诚实”小组提供协助。小组内有格什温、易卜拉欣、安东尼三人,加上心情好就会出现的罗恩牧师和他的助手丹尼斯。丹尼斯老是像块石头不出声,我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功能是什么。三个狱友都是黑道,正好属于开普敦不同世代。格什温是数字帮28那群。易卜拉欣三十几岁,有双深邃绿眸,脸型狭窄,蓄着短胡,属于27那组。安东尼年过五十,曾经是开普敦大帮派里美国帮的人,后来皈依基督洗心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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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导人员仅有两名非白人,这样的比例反映出一种我很熟悉却让人沮丧的“白人救星挽救黑人灵魂”的文化潜规则,不过这星期我得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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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四个小孩,”安东尼念出自己的问卷内容,“几年前亲手为其中一个下葬。然后有个女儿也在波尔斯穆尔监狱,她是因为身上带着男友的毒品被逮到。我之前在这里看见她才得知她也进来了。”接着是一颗震撼弹:“我强暴过继女。那时用了药,脑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发现眼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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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来的时间,整个会场充满类似的苦痛回忆。“我还是婴儿时,母亲酗酒用药一直神智不清。”“我中弹过七次。”“我看着黑道杀死父亲。”“我爸死于艾滋。”贫穷、犯罪、枪战、药瘾和暴虐,是他们生命历程的共同点,舞台搬到纽约布鲁克林或芝加哥南区也一样,差别大概只是这里的情节更夸张。美国监狱的故事大同小异,但南非版本更胜一筹:更多暴力,更多毒品,更多虐待,更多伤口。“我杀死自己的继父。他虐待我和我妈太多次了,我不得已只好拿刀捅他。”这是彼得·约翰(Peter John)的故事,大家叫他PJ,虽然现在是辅导员,但以前也蹲过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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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试着让参与者意识到自己也是暴力循环的受害者。这一点很重要,世上很多人忘记所谓加害者多半自身也是受害者。好比说,2015年波士顿社会复归研究访问了出狱者,发现他们极高比例有童年心理创伤,超过四成目睹过他杀案件,半数遭受父母的肉体虐待。不过我仍有些怀疑,比方说有人哭着表示从事钻石走私并非为赚钱,而是渴望父爱。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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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到此为止,”乔纳森总结说,“相信大家已经明白,自己同样受了伤,不单单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而且伤口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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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活动告一段落,我和格什温、安东尼、易卜拉欣告别,离开监狱,穿过刮刀式刺网,酒店派来的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上车之后我深深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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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工作,我这么告诉自己。车子不是我的,而是职务所需。但我处在优势地位才能有这份工作,这事实不因为今天穿过比较多铁丝网或铁闸门就改变。甚至该说,我越想否认,就越显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我重复告诫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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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街道路树、康斯坦提亚区殖民风味的豪宅赏心悦目。晚餐很豪华,但我左顾右盼,除了服务生以外全是白人面孔。种族隔离政策结束了,有些现象依旧不变,很难想象那个年代是怎样一番光景。白天的体验侵蚀美丽的夜晚,眼前仿佛浮现格什温瞪着鹅肝酱皱眉头的表情。我身处的奢华社会塑造出他们,阶级不平等引发犯罪和入狱。从荷兰殖民时代就是如此,那时监狱用来囚禁违反“证件法”的人,所有人必须出示证明所属种族的护照。19世纪晚期,英国殖民扩张,将囚犯转为劳动力,于是自1916至1986年种族隔离结束,共计1700万名黑人或有色人口被关进监狱,除了接受肉体酷刑,也被迫为大企业如德比尔斯(De Beers)挖掘钻石和黄金。波尔斯穆尔监狱的诞生并非基于司法需求,而是资本主义。二战以后,本地农庄需要劳工,于是顺理成章设置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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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监狱历史不外如是。几百年来,监狱和资本主义就像是孪生兄弟,一边说需要更多干活的人,另一边就予以回应。做法则是扭曲法条,逼“别人”犯法,最后统统关起来做奴工。以美国而言,囚犯本来为北方的联邦军生产货物,解放黑奴以后却依旧是南方主要的劳动力;针对黑人,法律规定游荡和失业都是犯罪,所以到了1870年,南方黑人入狱比例已是白人3倍。至于欧洲,几世纪以来的趋势是,失业率高峰期的监禁人口也最高,因为就业市场饱和之后,合乎逻辑的做法是吸收多余劳力为政府服务。调出过去的监狱数据来看,不难察觉重点放在如何极尽所能腾出空间多塞一些人,设计与贩奴船没两样。奴隶、监狱、资本主义与种族问题,自古以来即混合成剧毒。监狱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压榨各地原住民或以前为奴的人,一切只是满足白人经济体系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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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斯穆尔监狱的工作坊主轴,是面对自身选择,并加以改变。但回顾历史,再看看开普敦现状依旧极端,我不禁觉得所谓选择是个讽刺的概念。在监狱和奴工、种族和社会隔离的脉络下,个人选择是否真实存在?强调自己对自己负责,鼓励开口道歉,是否模糊了真相是社会制度故意要某些族群失败,以便提高其他阶级的成就?资本主义的根基是个人,社会因素不应掺杂在内;美国梦也一样,重点是“我”而不是“我们”。“自己穿鞋向前走。”(Pull yourself up by the bootstraps.)大家信了这句话,却没想过是否有些人一开始就没领到鞋。许多人呼吁给囚犯新生机会,为何对他们原本的人生视而不见?只看例外当然简单,总有人能跨越种族、阶级的重重困境出人头地,锦上添花总是光鲜亮丽,为困在陋规的人雪中送炭,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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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闪过“替罪羊”这个词。阅读与监狱有关的文献时,一篇经济学家格伦·劳里(Glenn Loury)的文章令我深深着迷。“我们的社会,大家一起塑造的社会,先容许都市贫民区这类激发犯罪行为的环境存在,接着却又施以刑罚。这就好比活人献祭。”替罪羊最原始的形象浮现:人类以为可以将社会整体的罪恶塞进一头羊的身体里,将羊推下悬崖就能得到赦免。16世纪哲学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在其著作《乌托邦》里面也提到:“如果你任由别人无法得到良好教育,从孩提时代就学坏,却又因为他从小习得的言行而施惩,结论不就是你在自己创造坏人却又处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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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帮我结账。”我对服务生说。他鞠躬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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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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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是从真相到正义的旅程。”隔天早上,开普敦新闻一篇报道出现了这个标题。报上很多篇幅描述在曼德拉之后,国家沉沦了多少,不过奥尔加·马辛韦恩(Olga Macingwane)还是登上版面。她荣获正义与和解机构(Institute for 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颁发的奖项,身为1996年种族攻击爆炸案的受害人,马辛韦恩女士公开表示愿意原谅害自己残废的白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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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我又进入监狱。今天我注意到这里采光良好,因为种族隔离时期波尔斯穆尔监狱将白人也关在这里,因此窗户比起黑人或有色人种的牢房来得多。基于同样理由,走廊分成两条,不同种族不能混杂。换言之,殖民时代就存在的非洲监狱,从建筑结构就能凸显种族优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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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体育馆里,安东尼亲切与我握手,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易卜拉欣和格什温朝我点点头,其他辅导员静静坐着读《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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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理解犯罪导致的危机、伤害、痛苦,”乔纳森发下来的讲义上这么写,“狱友要深入了解自己的错误决定带来什么后果,而其他人因为这个决定面对什么危机。”“我自由。”我随着狱友们轻声哼唱。乔纳森开始今日活动,他非常有经验,很快抓住大家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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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40天又35分钟之前,我也和各位一样,住在波尔斯穆尔监狱里面,”他说,“今天我开诚布公告诉各位,我也曾经是囚犯,被关了三年。我偷窃,我撒谎,我犯错。可是现在,站在各位面前的是个改头换面的人。你们可能很难想象,刚进监狱的时候,我完全不会英文,只会说阿非利卡语。进了监狱以后,我下定决心要改变,于是慢慢学习。过程和你们一样,首先要对自己诚实,承认自己的错误,懂吗?唯有这么做,你们才能得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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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发下一些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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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有人坦承尚未侦破的罪案。每次都有。”乔纳森趁着囚犯写下自白书时悄悄告诉我:“有一回连狱警都认罪了,说他偷偷经营一个走私集团。”他环视全场,眼神锐利如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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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开办这个活动。我一个人,没有辅导员,场子里有五六十个囚犯。”他继续说,“那时候的手册才14页,现在增加到85页。我称呼囚犯‘先生’,头几年管理人员还觉得奇怪,不懂为什么要将他们当成普通人看待。还有你看到的白桌巾,狱方也一样不了解。我告诉他们,只不过是要让囚犯坐在干净的桌子旁,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吃一餐。”他握拳朝桌面敲了一下,接着说明计划的大概流程。六天的工作坊结束以后,每周还要与参与者联络一次,后面几个月设法找到受害者,安排双方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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