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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10 “能和孩子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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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12 “回去照顾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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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14 圆脸的狱警也加入,与旁边囚犯紧紧握着手。她给的礼物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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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16 轮到我身旁的囚犯。“我给你的礼物是,事业成功。”她堆满笑脸。不过我抓着她的手暗忖,有点讽刺呀,怎么别人不是爱就是家庭,我却是工作呢。“还有,很快就能回来看我们。”她又说道。也许,她懂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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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18 接下来的经验我也是第一次。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家人一样牢牢地拥抱。以前也有好几次我想要拥抱奥蒂斯维尔监狱的学生,比方说罗恩的假释案第五次被驳回,朱利奥提起12年前自己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就杀了人,于是啜泣起来,还有马克看到成绩是A时说起曾以为自己一无是处,直到那一刻。不过女教授在男子监狱里当然没办法随便和囚犯拥抱,得等到他们出狱后才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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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20 女囚们一个接着一个紧紧抱住我,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落泪了,无论我、洛兰,还是在场的其他人。其实我并不确定大家为什么哭泣,才经过两天,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记熟。感觉起来,与其说是离别的悲伤,更接近于情绪的宣泄。又或者,经过工作坊的各种活动,彼此之间的情感连结在这一刻通过生理反应表现出来。戏剧表演是团队活动,能够建立起非常浓烈的归属感;而当着众人面前演出、接受同侪和外人欣赏,受囚者无形中做出了这样的呐喊:看看我!我仍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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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22 于是上星期昌师傅充满玄机的那句话,戏剧与佛教本为一体,剎时给了我当头棒喝。演戏是一种反应的过程,诠释人物就是展现自己对其他角色的想法,而佛教教义中也提到众生皆有佛性,人我并无二致。这种思想甚至渗透了泰国人彼此问候的方式:他们不是挥挥手说句“嗨”,因为那只是展示自我;他们的合掌动作象征你我属于整体,他者就是“我们自身的延伸,是真如投射出的不同面貌”,这是佛教学者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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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24 与此相反的场景就像易卜生(Henrik Ibsen)笔下的精神病院:“每个人被困在名为自我的皮囊里,上了名为‘自我’的盖子,沉入名为‘自我’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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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26 囚犯仍属于人类网络,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不善待囚犯,就是不善待自己。佛陀说过:“一切皆惧死、莫不畏杖痛,恕己可为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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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28 离开时洛兰叹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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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30 “我可以住下来。”当然,洛兰自己也明白这句话很荒唐,但我懂她的心情。监狱的本质依然恐怖骇人,在这里的女性,无论母亲或者女儿,都被迫骨肉分离。但在这片人伦废墟上,康兰吉计划勉强拼凑出类似公社、社群的姐妹情谊,虽然只是碎片黏贴,裂痕清晰可见,但至少是个家。流行文化为吸引眼球而将监狱囚犯塑造成无人性的暴力禽兽。真相是相反的,即便多数人仍以为他们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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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32 “瑜伽治疗还顺利吗?”上车的时候娜帕蓬博士问了桑亚莎,她露出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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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34 但是我吓了一跳。“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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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36 这星期我们每个人进监狱的名义都是“治疗”,而监狱也早已声称自己的工作是“矫治”,然而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班上学生的罪名,也不知道多少人染上毒瘾、携带过丈夫的药物,但从娜帕蓬博士那里听到的数据不会假。没有意外的话,学生里面恐怕有1/4自己就是受害者,因为女性受虐的比例在曼谷是23%,在泰国乡村则是34%,而且其中有39%明确指出是性虐待;她们应该大半来自经济、教育或社会弱势情境,即使犯了法也不清楚,即使明白犯罪和刑罚也依旧感受到法律压迫,因为请不起律师——事实上连美国也一样,有八成遭起诉者根本没钱找人辩护。一项研究发现,泰国女性囚犯有74%在警方讯问时没有律师协助,40%表示受到警方恫吓,12%遭到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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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38 需要治疗的究竟是这些女子,还是支配她们的法律?全球各地皆对毒品采取严刑峻法,结果导致监狱人满为患。美国的联邦监狱和墨西哥的监狱系统里面,过半数是吸毒或贩毒者,西班牙的比例为1/4,日本是1/5;马来西亚的囚犯中有900人遭判死刑,其中超过一半是毒品犯。这些囚犯未必有多大药瘾,全世界因毒品而入狱的人里有83%的罪名只是持有违禁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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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40 多少的瑜伽或戏剧都无法治好这个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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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42 我想起从南非到美国,监狱墙壁上时常都贴着海报,内容是一些所谓的激励过程(empowerment),有12个步骤的标语要囚犯改变自己的生活、培养正向思考、宽广的未来等着你掌握——让自己的心灵远离监狱!可是这样的标语暗示了责任不在于不公平的社会结构与制度,全是个人要负责,即便事实是他们必须要有超人的意志力才能克服种种强加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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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44 车子回到曼谷,晚上在酒吧有两个女侍送酒来给我和布莱恩,看起来与才刚道别的女囚像是双胞胎。或许是饭店制服的缘故,那袭紫衣与囚服很神似,不过质料是昂贵的丝绸。我的心思一直没离开坐在“饭店”里、玩着头发的“莉莎”,还有面对着空气打字的“约翰”。我只是通过表演认识了那些女囚,但戏剧演出可以比自我更加真实,特别是自我已经被困在牢笼、埋在监狱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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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46 几周以后,我回到纽约,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邀请函,问我愿不愿意8月时再回泰国一趟,与公主殿下会晤?离开之前娜帕蓬博士就已经提过,希望到了夏天可以将这个“找到回家的路”的团队重新集合起来,因为那时候公主会到叻丕府视察。我虽然同意,心中却有种愧疚感,暗忖为什么她不联络泰国本土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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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48 但答应了就要去,而且我确实很想见见公主本人。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身处前往叻丕府的路上。到了监狱,一片橘海,旗帜、缎带、桌巾、帐篷都配合公主驾到而随处可见。数百名记者和西装笔挺看似官员的大人物们走来走去,而囚犯们则被边缘化了:她们只能耐着性子坐在场地旁的长凳上。我扫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认识的学生,可惜那些笑脸尽管端庄却都很陌生。圆脸的狱警倒是在场,她和我们都在皇室客人的帐篷里,这儿设了铺有软垫的座位和一个小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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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50 天气炎热潮湿,身子一下子就黏答答,汗珠沿着手臂滑落。我的衣服从浅蓝变成深蓝——皇室礼宾团队特别在邮件中提醒,觐见公主时衣物颜色不可以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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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52 我们等着公主殿下,等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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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54 这时一切突然变得精彩了起来,我仿佛要演出一场没有排练过的戏码。舞台指导说的话还听不大明白。“面朝这儿!”“向那边鞠躬!”“沿着走道,右脚先!”“匍匐回座!”没错,公主入座以后,大家上前必须匍匐前进,在泰国,谁也没资格居于比皇室成员更高的位置。然后又有人要我和洛兰练习屈膝礼,站起来一次,公主赠送纪念品时答礼一次。第一次不可以视线接触,但是第二次一定要视线接触。囚犯拿着扫帚清扫地毯,司法部长和一群摄影记者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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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56 好不容易殿下终于来了。她态度谦恭,笑容羞涩,身上的粉蓝色套装、名牌高跟鞋,以及香奈儿包包衬托出气质。接受她的礼物时,我的屈膝礼不可思议地居然没歪掉,总算安全回到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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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158 洛兰和我后来也有机会抓着金色麦克风致辞,她说起戏剧活动对监狱的重要性,我则倡议要提供教育管道给囚犯。娜帕蓬博士也上台,她呼吁社会尊重人性尊严、当局应当改革司法和刑罚体制。后来桑亚莎的瑜伽学生演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一样列队接受公主褒扬,也一样轮流屈膝致意。最后,公主殿下离开镀金宝座,走到麦克风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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