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766280
卡洛斯的天蓝色衬衫上面印有联邦矫治监狱狱友字样。他说自己刑期高达98年,但实际上巴西没有人服刑超过30年。
1702766281
1702766282
“还好不是美国。”他脱口而出。
1702766283
1702766284
卡洛斯从墙壁上取下三张照片骄傲地展示,照片里面是他的五个小孩,从5岁到23岁,还有一个孙子已经7岁大。如同其他囚犯,自从来到卡坦杜瓦斯以后,他就没有面对面探视。他家人负担不了飞来这里的机票,连搭公交车都是很大开销——而如果搭公交车去里约市的在线探视中心,可以透过类似Skype的视频电话系统与监狱囚犯进行视讯对话。之前有次机会是卡洛斯为整幢监狱刷油漆,典狱长自掏腰包代垫他家人前往探视中心的车费(其实不过20美元),但卡洛斯的家人至今只去过三回。
1702766285
1702766286
“没有家人,要我如何改过自新?”他问:“有时我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家人遗弃,惊醒以后非常恐慌害怕。我知道我做错了,也从自己、从别人的经验里学到教训,但是我没有机会证明啊。我的感想就是,应该要给人第二次机会,至少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改变了。”卡洛斯用力咽下口水。
1702766287
1702766288
“每天待在这牢房里22小时,是地狱。老实说,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好像要窒息了,或者说根本已经死了。还能说什么呢,这不就是活埋吗!”
1702766289
1702766290
其实他想说的应该还有很多,不过我们转换话题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玛拉说卡洛斯参与了阅读矫治项目,计划是2009年开始的,起因是一个行事作风争议很多的联邦法官对监狱官员说:“反正没有钱开什么矫治计划,不如就让囚犯读书啊!”这一点在美国也早有先例,我们那儿美其名曰通过文学再造生命,最早是马萨诸塞州采用了“读书疗法”,以阅读课程为新的缓刑形式。该计划网站的说法是好故事可以激发读者对人物的同情心,并扩展到他人,甚至自己身上,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时,囚犯不必直接面对自己的罪行也能处理情绪挣扎。
1702766291
1702766292
卡洛斯从书架上拿起《罪与罚》。他开始报告阅读心得。
1702766293
1702766294
“犯罪会对家庭造成影响,所以要三思而后行。故事最重要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他偷了东西,杀了人,最后受不了良心煎熬,做了坏事怎么能没有罪恶感。”
1702766295
1702766296
“那卡洛斯,你觉得良心不安吗?”我问。
1702766297
1702766298
“每天都会。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个错误。你懂这种感受吗?身为活生生的错误,而且生命中除了错误,什么也没有。但是就算活在地狱里,我还是保持希望。虽然42岁了,至少不是人生终点。我还是希望有机会可以进大学,有兴趣的科目是神学和心理学。我也试着写书,取名叫做《深谷行者》。你我关照内心就会发现那个行者,每个人都要抓紧绳子向上攀爬,千万不要注视底下的深渊。”
1702766299
1702766300
走廊上出现两名男子和一辆金属推车,车上的小碟子装了几颗药。这里有八成的囚犯需要吃药。
1702766301
1702766302
“我是来这里才开始吃药……”卡洛斯说:“不吃药睡不着,太焦虑,太忧郁了,要一个人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没办法,我好害怕。”
1702766303
1702766304
干员关上门口的小窗。来不及说再见,卡洛斯便从我面前消失。时间到了。
1702766305
1702766306
我们跟在另一辆金属推车后面来到图书馆,但其实比较像是塞满书的更衣间。书籍凌乱,特别是标着阅读矫治认可的书更是到处堆,作者有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和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此外也有《圣经》、字典、福音歌本与很多流行杂志。
1702766307
1702766308
“好多西德尼·谢尔顿(Sidney Sheldon)的书。”玛拉口吻有点不满。和奥蒂斯维尔的图书馆一样,这里也有一小柜的历史书籍、一些拉丁美洲研究,但奇幻和科幻的藏书特别丰富。
1702766309
1702766310
“囚犯想看书,所以向政府提出请求。结果呢,”她翻开光亮的页面,“来了这些愚蠢的杂志。”
1702766311
1702766312
走出大门,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地平线一片翠绿。安德烈和我先顺便送玛拉回到她在卡斯卡韦尔的公寓。前面也有道闸门,与她的工作地点一样,这屋子像是美国来的复制品。
1702766313
1702766314
“感谢美国,这房子就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似的。”安德烈脱口说出我的心声。
1702766315
1702766316
旅馆倒是有1952年的迈阿密风格,或者说整个城镇搬到另一个时空也同样合适。大体上就是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路上女性的发型都比较夸张;点心是小起司面包球;路边小酒馆还播放着摇滚乐。安德烈和我找了一间酒吧坐下来,点了炸鱼排和当地的木薯粉料理后聊起感触,他拧着双手表示自己国家如此热爱监禁实在令人悲哀。电视播放世界杯足球赛,四周酒客有说有笑,但安德烈说那些造价高昂的体育场在曲终人散后也会变成监狱。他压着太阳穴叹道:“连我家里,我哥、我爸,每个人都觉得把犯人关起来,把钥匙丢掉,最省事。可是这怎么算得上解决问题?”
1702766317
1702766318
我相信爱,相信救赎,但这里没有
1702766319
1702766320
隔天早上到达监狱,铁丝网彼端出现许许多多女性外形的荧光色块。进入监狱有服装规定,除了黄色和粉红色外一律禁止,目的是让远在首都巴西利亚的“老大哥”们能轻松从监视影像分辨出谁是囚犯,谁是工作人员,谁又是访客,结果造就这幅充满戏剧张力的画面。她们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些还得到PCC援助,因为她们的丈夫是帮派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少人凌晨就睡在大门外,为的只是排队顺位可以前面一点。无论如何,她们都要忍受漫长等待以及繁琐的安检搜身,身上每个凹洞都要查,换来只是几小时和爱人相伴。最荒诞的大概就是她们居然还不得不打扮成这幅缤纷的模样。
1702766321
1702766322
穿过那群妇女并接受安检之后,我们领到一小杯的巴西咖啡,监狱里面沿路都看得见塑料杯到处乱丢。干员必须轮班值夜,所以这一小杯、一小杯又黑又甜的液体,就像润滑油般,维持着机器顺利运转。
1702766323
1702766324
下雨了。走在幽暗的混凝土长廊间,寒意渐渐渗进骨子。过了一个转角,看见铁栅后面有比较大的空间,阳光穿透头顶的刮刀刺网,裂成一丝丝。这里就是先前瞥见的日照区,囚犯必须分批进入,每次上限13名,在日照区禁止三人以上的对话。
1702766325
1702766326
一颗足球击上墙壁,接着好几个人影迅速穿梭,一边踢球一边吆喝。他们大口呼吸,扯下上衣,光着脚丫,灿烂地微笑,兴奋地跳跃。这就是生命。
1702766327
1702766328
接着传来一声:“停!”
1702766329
[
上一页 ]
[ :1.7027662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