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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因此失去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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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看到的是社会犯了什么错,哪个策略行不通。波罗尼亚或许不能代表全澳大利亚的监狱,但朝着正确方向的一小步,就是通往目标的一大步,对吧?所以就一步一步慢慢来,滴水总能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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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坏人,都应该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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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从不为谁停驻。完美的珀斯,完美的另一天,美好的阳光扫过晴朗无云的天空。某一天晚上,我想方设法要拍下月亮的照片,因为一定没有人相信它可以离得这么近。这个都市在过去10年间经济发展不朝“又大又亮”靠拢,而是越来越环保。住在这样一个简单基因改造过的“优质城市”里面,对人会有什么影响?我距离一开始的监狱之旅越来越远:从波尔斯穆尔的小镇到乌干达的乌兹冲锋枪,再到了阳光美好过头而令人晕头转向的奥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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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另一天傍晚我对新认识的朋友克雷格提起的话题。他是当地原住民新闻网的记者,还兼职演出喜剧。我们通过Facebook上间接的人际关系搭上线,很快就成了好拍档,因为克雷格和我一样想要揭开覆盖着珀斯的面纱,他一针见血戳破了澳大利亚的种族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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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斯的灿烂阳光照不到底下问题所在。”克雷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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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着帝国风格的弗里曼特尔监狱(Fremantle Prison)充分显现了这一点。一天下午我过去参观,监狱本身是1850年代由囚犯劳工所建造,参考的是英国的本顿维尔监狱(Pentonville Prison),而本顿维尔监狱又参考美国的矫治机构——总之,在殖民地时代弗里曼特尔是本地最大的监狱,直至1991年才关闭并改为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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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处就贴着“苦窑导览”的广告,我没理会就走进去了,光是监狱壁画、涂鸦就够我欣赏好几个小时。大半都是原住民艺术,因为那时候监狱里面住的都是原住民。澳大利亚的原住民入狱比例比起南非种族隔离时代的黑人还要高出5倍,而我也得知原来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是模仿澳大利亚1905年的原住民法案,法案内容限制原住民住居、性行为,还有宵禁和其他许多规定。1841年的罗特尼斯岛(Rottnest Island)规划为专门囚禁原住民男性的监狱,结果到了1952年,岛上囚犯占全国囚犯总人数四成。所以是一模一样的故事,弱势族群沦落到贫民窟以后还要被打上烙印,然后就是大规模监禁。藉由监禁创造劳动力,牢房塞满以后,社会制度还是不肯松手。我内心那股愤怒又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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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品商店里挂着一个牌子写道:“大小犯人都喜欢”。卖的东西是围裙、马克杯、酒架之类,上面有个“囚鸟”的商标。一个店员走过来,“要不要买个犯人磁铁啊,很可爱哦,”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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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在泰国所见到的监狱纪念品商店,弗里曼特尔带给我的冲击大得多,因为在这里他们兜售的是殖民时代的酷刑历史。其实一到澳大利亚我就意识到这个现象,有个周末我在悉尼观光,游客手册上竟也有一个专栏是“罪犯和文化”,跟着上面的指示会走到市区的纪念碑和博物馆,见识这个国家如何奠基于囚犯重获新生的概念上。我没有特地在海德公园军营博物馆点一份“犯人早餐”,或者像手册推荐的一样,“在禁闭室内享用毕生难忘的晚餐滋味”,但博物馆里面的展出我倒是好好看过了。海德公园军营以前专门收容运送过来的人犯,据说在1822年之前这个“犯人和袋鼠的国度”十分宁静和平,结果一个英国来的商人知道以后,嚷嚷说这样的日子太安稳了。他指控当时派驻于此的麦夸里总督(Governor Macquarie),罪名现在看来也很眼熟:放纵罪犯。商人开始要求加强刑罚,于是取消了缓刑、假释,给囚犯上铐、逼他们做苦工,法律越严苛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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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一趟馆内展览就可以理解当时囚犯的生活。“踏车”[5]已经算是很过分的刑具,而那年代只要态度傲慢一点就会被处以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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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在博物馆里嘻嘻哈哈玩弄交互式展示,试穿囚服,他们似乎觉得路牌上的小老鼠很可爱。狭窄的房间是以前囚犯们睡觉的地方,吊床营造出奴隶船的气氛,三个小女孩坐上去开心地荡秋千。这里是个囚犯主题的迪士尼乐园,完全没有集中营的悲伤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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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到这里的人是罪犯,并不是什么可悲的受害者。而我亲耳听见身边游客也这么对孩子解释,他们看着鞭子和铁链说:“因为这些犯人都很坏,所以是活该。”时至今日,我们不也这么说吗?都是坏人,都应该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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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这些所谓的“坏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奥兹国历史上这一群恶名昭彰的罪犯,其实很可能只是没钱买东西吃而偷了一条面包。18世纪时这样的小罪就有可能处以流放之刑——英文里面“流放”(banishment)和“消失”(vanishment)发音如此接近恐怕其来有自。以送到澳大利亚的罪犯而言,其中有83%平均年纪才26岁,罪名都是侵犯财物,而且绝大多数识字,有专长,完全符合劳动市场的需求,根本不像一般人以为的罪犯。只不过当他们被冠上罪犯的头衔,忽然间社会大众就觉得可以忽视、接受这些人受苦并沦为奴隶了。这种心态直至现代一样成立,只要被贴上“囚犯”“前科”“坐牢”这些标志,就代表无可救药,过得多惨都不值得同情。而且罪名也不再重要,从吸大麻到屠杀都叫做犯罪。事实上罪行的定义也常常模糊不清,例如“性犯罪”可能是最严重的强奸,也可能是在酒吧里面以不够合乎礼仪的方式触碰女性身体,而“暴力犯罪”可以是恫吓,也可以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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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犯、违法者等等词汇都是方便的标签,贴上去以后那个人就被困在最恶劣的形象里,永远出不来;也就因为污名化力量太大,对于犯罪和刑罚的语言使用必须非常谨慎。澳大利亚在近十年才开始为早期移民平反,以前在族谱里面找到犯人是耻辱,现在却成了荣耀,而且有11个与已决犯相关的场所被列入本地世界遗产。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据统计,澳大利亚每10人就有1人是罪犯的后代子孙,国家靠曾经住在监狱里的人建立。如今大家发现无法改变历史,就将历史变成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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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兹国和美国在这个趋势上像是分隔世界两端的孪生兄弟。千禧年才刚开始,已经有560万美国人坐过牢,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在年满23岁前就遭到过逮捕,超过一亿的美国公民有前科记录,一些大都会区的年轻非裔公民前科比例高达80%。这种数字不就是当年流放地的翻版吗?国家熟练地制造大量标签,最后每个人都要与它沾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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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趟也是在澳大利亚的最后一趟行程,监狱的名字很有趣,叫做“金合欢”[6](Acacia),感觉应该是作家寻找灵感的度假胜地,但事实上是信佳集团营运的机构之一。金合欢监狱很快就要成为澳大利亚第一,目前里面有1387名囚犯,就算以美国标准来说也算多。虽然是最后一个参观目的,但布莱恩得开车载我风尘仆仆穿越天鹅谷(Swan Valley),而一般观光客来这里多半是为了品酒。回想起来,无论泰国、乌干达,还是巴西,通往炼狱的道路总是景色秀丽。路旁也有些警告标语:慎防森林火灾!西澳大利亚采用颜色分级标示火灾风险,我想起“9·11”事件以后,美国也有了类似制度,只不过对象是恐怖份子。几乎所有新闻频道都会看见从橘色到红色的“威胁等级”,观众内心的焦虑一刻也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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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转弯驶近瓦卢农场(Warloo Farm),羊群游荡在金色田园上,接着忽然看见刮刀铁丝网,以及铁皮屋顶、混凝土砖组合而成的建筑物。与先前两所信佳集团经营的先进机构相比,金合欢看起来十足是传统监狱,甚至令我想起了故乡的奥蒂斯维尔。在访客中心,我看见以铁钉锁在地面的桌子,旁边有电话亭,穿着绿色制服的囚犯拿扫帚正在扫地。监狱里面设有栅栏包围的体育馆,牢房建材是混凝土和铁皮。这里的分区名称很有趣,有“布朗克斯”“布鲁克林”以及“皇后”。在布朗克斯区,我看到几十个身上有刺青的男子,有的抽烟,有的做伏地挺身。之后我们进入附设工厂,里面是完整的生产线,几百人每天领9美元薪资,工作内容是组装床架、壁炉、汽车零件等等。还有养鸡场和温室,穿上消毒鞋子以后我忍着肥料气味进去,看到一列列菠菜和芝麻菜。金合欢监狱里面所有劳动都要详细记录,转换为货币价值,而且注重组织效率和技能训练,囚犯可以在过程中得到专业证照,之后直接进入相关企业就职。我不停转着脑袋评量眼前所见,不得不承认生产力很高,而且有薪资又有职业训练,比起虚掷光阴绝对来得好。可是金合欢监狱就是一个囚禁工人的地方,它的存在证明了监禁和商业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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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腰带上有一个“紧急按钮”。进入时一位德裔警卫为我做安检,然后将腰带给我,他说只要觉得有状况就按,会立刻有人过来协助。这倒是新鲜。这里一些看起来先进的小细节也挺不错,比方说随处可见的原住民艺术,有许多蛇、蜥蜴和月亮的图案,都是由囚犯或学生志愿者所设计。当然,砍了树木来盖楼,再将外头的街道以树为名是有点讽刺,但那份心意也值得赞许了。监狱的生活机能和一般宿舍差不多,每区都有厨房和公共空间给几头“小崽子”(此处对囚犯的昵称)合用——比较明显透露监狱气息的是卧室房门都加装铁栅,每天入夜后上锁。进入的主单元(self-cave units)的道路采用电子锁设计,甚至设计了指纹登入的系统,能彼此通讯、查看账户明细和安排行事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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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错节盘根的老树底下是留给原住民囚犯的“言圈”(yarning circle),对他们而言就好比是议会厅一样的集会场所。其他的巧思和活动包括家庭日、绿化环境的园艺造景、生态墙、自然光疗法、修复式正义周、慈善健行等等。外头停着起重机,因为还要增建教育中心和表演空间,之后会有更多文艺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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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安排摇滚歌剧,还有表演工作坊或圆形剧场。”金合欢监狱的教育主任布兰特非常有干劲,这次参观就由他和执勤的心理师陪同;心理师是女性,前臂有时髦刺青,她和布兰特穿着剪裁利落的信佳集团制服,条纹纽扣衫加上一个粉红丝带别针,两个人看来都才30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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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间,桌面光滑干净,有蔬菜卷和信佳集团自己的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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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是就职时的工作描述之一。”布兰特递了一盘无籽西瓜过来:“来信佳工作之前,我在公立医院上班,那里繁文缛节太多,我没什么贡献。到这里以后,我才终于觉得自己真的在做事。现在有很多政府单位或文艺团体来谈合作。我每天都很兴奋,有好多计划要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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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就亲眼见识了他口中的好多计划。在教室大楼里面来了16位教育部门的人员,通过他们我了解到这里提供多少课程,从商业会计证照到开矿,还有大学程度的远距离教学课程,甚至配置了原住民文化教室,里面主要以口耳传授,而不是传统的纸笔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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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到的教育部门人员多半和布兰特一样年轻有活力,年纪比起在其他地方的监狱所见到的都来得小。上台和他们说话时,我先介绍了自己负责的“监狱直升班”,他们发问时切入点非常精准,例如囚犯获释之后大学入学率有多少?我回答大约三分之一。学院方面是否担心招收被视为犯人的学生将影响学校声誉?对原住民学生有没有提供特殊场地?我说,纽约那边的原住民学生比例很低,与你们的原住民一样过度监禁,有冤屈的社群的是非裔和拉丁裔。他们听了张大眼睛猛点头,感觉得出对这个领域充满热情;后来请了四位“金合欢”的囚犯参与讨论,气氛更加热烈了。囚犯表示他们对于监狱未来走向期望很高,四人教育背景非常类似,或者因为无聊,或者因为经济因素,他们很早便辍学,也很后悔当初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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