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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70 “社会复归”,听起来很单纯的四个字,仿佛一个人只是离家些许时日,回来时一切无缝接轨。事实上当然没这么容易,要回到原本的生活是个重大转变,想要重启人生需要巨大努力,也因此是个铺天盖地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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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72 想象一下,假如你已经被关在另一个世界里面5年、10年,甚至25年,所有规则都不同了。所谓服刑就是等待时间流动,但是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外头的社会却从不停伫。于是到了你重获自由的日子,你到底该去哪里呢?要住在哪里?如何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新世界,包括新的制度、新的科技?怎么找工作?怎么规划人生方向?将你关起来的政府,在你为过错付出代价以后,一定会好好辅导你吗?不,你和绝大多数离开监狱的人一样,都不符合社会福利的弱势资格,所以不能领粮票,不能申请社会住宅,而你可能也和美国八成的囚犯一样已经没有健康保险;别指望公家健保,就算入狱之前你申请过,在入狱瞬间就已失去资格,而且政府不会主动为你重新申办。另外,老板大都不愿雇用出狱者,有人调查了四个大都会地区的就业市场,发现四成雇主公开声称自己不会聘雇有犯罪前科者。就算你运气好找到工作,恐怕薪水也比没前科的同事低了40%。想要反抗这种社会制度以及各种打压你的政策吗?那么你只有四个州可选,因为在别的地区你已经失去投票权;还有大约585万美国人与你作伴,占全国人口的7.2%,这是“重罪犯剥夺投票权”法规带来的影响。被剥夺投票权的人口中,有超过200万都是非裔,因此法学学者米歇尔·亚历山大(Michelle Alexander)在其2012年的畅销书《新吉姆·克劳》(The New Jim Crow)[2]中描述21世纪的新种族隔离时代:新的种族、阶级制度诞生于名为社会复归的惩罚中,“社会低阶将永远被主流社会排拒于法律和习俗外”,而她认为这个新制度是为了“囤放被视为可抛弃的人口”,言下之意也就是黑人或者拉丁裔,而这种体制自然只会加深社会不平等,不平等则造成更多犯罪。荒谬就在于“新吉姆·克劳”系统一开始明明就是为了缔造更安全的社会,可是却有那么多人在系统中进进出出,始终没得到能让他们获得不回监狱的经济、社会或政治资源。透过数据看结果,美国的再犯率一直在60%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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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74 相对地,新加坡的再犯率约为25%。每年有9000人出狱,政府针对这股人口回流做了许多规划,我想看看一个严刑峻法的国家会以什么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毕竟在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刻,关注焦点也应该慢慢朝着出狱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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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76 与当地官员会面的第一个早上,我心里生出疑问,而且挥之不去。我来这里是为什么?就透明度而言,新加坡政府的名声不怎么好,不仅控制了媒体,对于司法系统也极度保护。不过最简单的答案,大概就是因为去年在一场刑事正义的研讨会上我认识了某人,而这个某人又介绍了另外一个某人,总而言之,身为约翰·杰伊学院的教授确实能多打开几扇门。但我还是怀疑新加坡政府是否愿意放行一个看起来就会问东问西的外人?到了SCORE,也就是新加坡康复企业管理局的办公室以后,我的问题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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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78 里面有个颇为壮观的图书室,还有一个自助式的健康中心,墙上贴了一张放大的2011年《海峡时报》报道,提到新加坡狱政署想要进行重大改革。标题写着“十年革新”,内文则说以前监狱是军营改建,往后要“因应个别需求打造”;而以往狱警不准与囚犯对话,因为“避免受到人犯操纵或贿赂”,但以后狱警都是经济、法律、科学或艺术方面的专业人才,而且与囚犯谈话成为工作标准,因为狱警一定要“了解囚犯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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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80 自从1996年,新加坡狱政署兴起了新的流行语,也就是“康复”。他们忽然改弦易辙,指出监狱不应只是惩罚手段,并据此修正章程规范,促生新的监狱建设、新的用语词汇,有很多缩写不断出现,像是MAS(Mandatory Aftercare Scheme,狱后强制辅导)、CBS(Community Based Sentences,社区主题量刑)等等。新策略确实发挥功效,再犯率从2000年的40%掉到了2010年的23.6%。我之所以大大方方在这儿,也就是因为政府迫不及待想要展现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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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82 知道来龙去脉以后我更加好奇,除了因为他们在短时间内成效卓著,也因为这样的转变看来并非出于经济需求。包括美国在内,许多国家都因为经费不足才开始研究如何改造监狱环境,简单来说就是没钱改善硬件,也没钱继续盖监狱了。反观新加坡有蓬勃的就业市场,政府效率高且资产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据说其主权财富基金超过5000亿美元,理论上不至于被监狱拖垮财政,而之前数十年也都以严惩为政策主张。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改变?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试管计划,而核心就是关于报复、改革及正义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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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84 黎明之前,黑暗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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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86 隔天我到了新加坡樟宜区,这里除了樟宜机场以外还有新加坡的14所监狱之一,由1936年英国海峡殖民地政府所设置,现在收容了12000名囚犯、配有2500位工作人员。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军曾在此处设有平民拘留所,至于我要待上一整天的实拉让军营(Seralang Barracks)则监禁过最高5万名的英国和澳大利亚士兵。不过除了二战兵营和一堵坍塌旧墙,其余建筑物都是近期才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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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88 此处重生后成为实拉让公园小区监督中心(Seralang Park Community Supervision Center),刑期届满的囚犯可以来这里工作适应,出狱者也会过来和看护人会谈。我穿过刮刀刺网,所见景象以绿色铁皮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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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90 新加坡过半数囚犯都知道这里,但多数是刑期结束以后才来,报到地点像是一般学校的活动中心,数百名出狱者在电子化柜台前登记以后就可以找位置坐下,之后看护人会过来了解他们出狱以后的生活状况,无论现在从事清洁工、电信销售,还是厨师。由于职业训练以及持续与人力资源部门合作,本地出狱者就业率高达99%,主要进入饮食、零售或观光产业,而且根据政府统计,经过“安置”的出狱者,获释之后留在工作岗位的概率高达59%。美国情况则大为不同,近半数出狱者获释后第一年完全没有得到雇用,调查显示资方不羞于展现自己对有犯罪记录者采取歧视态度,换作性别、年纪或种族这些项目时,他们就会稍作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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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92 宿舍设计给最多120名男子入住,大部分是刑期最后几个月,也有少数人从头到尾留在这里。里面是灰色调,只看到金属置物柜、孩童尺寸的小床铺着卡通图案的被子,或许比起牢房那边的稻草垫好一些。墙壁上空无一物却写了“积极乐观”,囚犯不必穿制服,会被安排出去工作,还能请假回家或参与小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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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94 “没有太多问题,囚犯很守规矩,”一位狱警告诉我,“他们很珍惜机会,不会捣乱。”但如果捣乱了,大头照就会被公布在墙上。我看看记录,有“生病未及时通知雇主”“为延后门禁而谎报理由”“捏造签到记录欺瞒雇用单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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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96 这位狱警以前是工程师。“盖房子的。但是现在呢,来重建这些人。”他带我离开的时候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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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898 监外工作制度我在澳大利亚万杜也看过,其实是个万无一失的做法。明尼苏达州的一份研究显示,监外就职会降低囚犯再度犯罪的概率,而且大幅提高出狱之后的就业率、就业持续时间以及所得,并间接为州政府省下125万元。然而,因为美国社会太趋向避险,所以监外工作制度极其罕见,有许多人光是听到囚犯离开监狱就紧张得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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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00 参观了实拉让公园以后,我到当地有名的小贩中心[3]用晚餐。这里的商家都受政府督导,标榜是最安全的街头饮食摊位,提供马来西亚、中国和印度料理,也展现出新加坡的多元文化。有人说新加坡人光是透过饮食就达成族群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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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02 回到旅馆,我收到了一封简讯。“贝兹!”语音留言听起来欣喜若狂:“是我,乔纳森!我回家了,有空打电话过来。”乔纳森是我的学生,今年23岁,被关了6年终于出狱。我也同样兴奋,立刻回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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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04 “请问乔纳森在吗?我是他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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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06 停顿了一会儿,彼端传来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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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08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听见这样一句话。”接电话的是乔纳森的妹妹,我说了自己以他哥哥为荣,夸奖他的才华。后来话筒到了乔纳森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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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10 “我等不及要去学校了,贝兹。”乔纳森叫道,那张笑脸在我脑海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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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12 挂上电话之后我努力忍住泪水。每次看到有人离开监狱回家,情绪都是这么强烈。听到学生出狱回家,对我而言是亦喜亦忧。每个获释的囚犯都被孩子似的乐观淹没,就像刚刚我在乔纳森的声音里听见的那样。另一个学生理查德在出狱前一周对班上所有人发表感言,他觉得自己成了小说中那位炼金术士,“因为我也可以转变”。靠着这份乐观积极,他们可以挺得过出狱以后还要持续不知多少小时的恼人程序:身份登记、会晤假释官、参加愤怒控制,以及其他很多课程,还得到许多我想不起来的单位报到。只有乐观积极才能够让他们愿意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学习和使用放逐期间问世的新科技。“嗨,贝兹,”一次学生出狱隔天就传短信给我,“我就是练习打打字而已。”还有学生问过我“为什么餐具都变得这么重啊?”那是13年以来他第一次拿到金属制的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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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14 但无论如何,乐观积极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蜜月期过了,自由褪下光鲜亮丽的表象,他们还是得面对新吉姆·克劳的残酷人生。工作机会很少,以前熟悉的生活圈反倒造成重重阻碍,多年分离以后家庭关系也瓦解,接着创伤发作。一个人可能17岁就进监狱,时间停在那一刻,即便生理年龄来到38,在人际关系、沟通技巧等各种方面都未必有进步。监狱里的经历、落空的期望一再造成伤痛,而社会没有提供相关支持与协助。监狱足以使某些人精神失常,否认自己犯过罪,这是人性机制,不压抑某些极端情绪难以生存。但出狱的人反复面对自己以前的过错,在回归人群的道路上接受一次又一次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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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16 我见过许多学生蜜月期以后进入迷失期,有时半夜惊醒,担心会不会出事了,非要确认他们没被捉回监狱才放心。可是大半时候我也只能等他们自己振作,希望某一天重新相遇,他们已将破碎的希望捡回,缝缝补补拼拼贴贴,勉强做出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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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766918 “这边A区,那边B区。C区、D区还没有盖,因为囚犯没那么多,不需要。”代表SCORE接待我的费玲以前担任过狱警,她带着我走进樟宜监狱较现代的区域,在新大楼入口处要做指纹扫描,然后我拿到一本新加坡狱政署发行的杂志,叫做《圆形监狱》(Panopti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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