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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人将警方的真诚和善意视作理所应当——而许多人并不这么看待他们——从事这样的项目也不可能不被指责怀有偏见。当局所持的资源有限,预算被大幅削减,而且警方还要继续维持北爱尔兰目前的治安。对遗产部门的警探而言,有时他们似乎活在电影《阴阳魔界》的场景中:工作之外你生活在2018年,但投入工作的时候却永远是1973年、1989年,或者其他在遥远的过去发生的血腥时刻。这个小组的负责人是天主教警察马克·汉密尔顿,他的父亲是老皇家阿尔斯特警队中为数不多的天主教警察之一。当汉密尔顿于1994年加入警察局时,和平进程已经开始。他常说自己是“停火警察”,只想当一名普通的警员,不希望自己的职业生涯耗费在北爱尔兰问题接连不断的诉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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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汉密尔顿会作为警方代表出席很久以前发生的大屠杀的听证会,尽责地扮演出气筒的角色。悲痛不已的受害者家属会表达心中的沮丧,他们承受了几十年的痛苦,却没有得到答案。他们不信任当局,而且认为有充分的理由不予信任。有时他们会对他破口大骂,通常汉密尔顿只是默默承受。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他对那些被暴力夺走生命的受害者怀有巨大的同情。但偶尔他也会表示抗议。“这起犯罪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还穿着尿布,”他会说,“你们该恨的人不是我。”[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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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些历史调查因为影响巨大或者高度敏感而完全交由其他机构处理。2016年,一项对“赌注刀”的新调查启动,由英格兰贝德福德郡的警察局长乔恩·鲍切尔主持,将有50名警探工作长达五年时间,预算可能超过3000万英镑。“由于时间的流逝和这些犯罪的性质,真相恐怕难以捉摸。”[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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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有理由相信,弗雷迪·斯卡帕蒂奇和他的英国上线都不会为他们密谋犯下的几十桩谋杀案负责。斯卡帕蒂奇还在躲藏,据说他已经隐姓埋名,受到了证人保护计划的庇护,而这个计划正是现在声称对他进行调查的政府实施的。[33]然而,2018年1月,他被英国警方逮捕。“一名72岁的男子被捕,”鲍切尔在一份措辞谨慎的声明中表示,“他目前被关押在一个保密地点。”[34]斯卡帕蒂奇在接受几天的审问后被无罪释放。[35]英国当局很可能不会对“赌注刀”的阴谋追查到底,因为这么做会全面牵连英国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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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帕蒂奇还是一个不容起诉的危险人物,因为他知道女王陛下的政府对爆头小组的残杀提供了多少支持和帮助。如果政府将“赌注刀”置于任何他感觉必须开始揭露真相的境地,这将带来极大的风险。就他的前共和军同志而言,斯卡帕蒂奇可能享有相似的豁免权。他对太多人掌握了太多的信息。说不定他隐藏了一批证据,把这份秘密档案锁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万一他遭遇不测,这些秘密将会被公开。[36]当他的父亲在2017年去世时,贝尔法斯特有传言说,弗雷迪偷偷返回城内准备出席葬礼。[37]送葬队伍由斯卡帕蒂奇家族的冰淇淋车引领。[38]对于任何对这位共和军的终极叛徒心怀怨恨的人来说,这是与他对峙的最佳时机。但就算他真的在那儿,谁也没有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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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斯卡帕蒂奇不会受到刑事起诉,或许能对他进行民事起诉。由于刑事司法系统留下的问责制空白,私人律师已经开始与客户签约并提起民事诉讼。[39]许多受害者家属对斯卡帕蒂奇提起了诉讼。[40]在拘捕令期间遭受酷刑的“蒙面人”也对曾经逮捕他们的人采取了法律行动。2015年,反叛乱权威弗兰克·基特森准将遭到起诉。年迈的他现在早已退休。他曾于2002年短暂地露过面,在血色星期天事件的调查展开之前作证。他称赞枪杀13名手无寸铁的平民的伞兵是“极为出色”的队伍,并表扬他们“随时待命”的优秀素质。[41]但除此之外,他过着平静的生活。最近,他一直在帮妻子伊丽莎白·基特森夫人写一本励志书,讲的是她年轻时拥有的一匹用于表演的小马的故事。[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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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玛丽·希南的女人起诉了基特森。[43]1973年,她的丈夫被保皇派杀害。“没有人在乎,”她说,“我们就这样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希南在诉讼中表示,作为北爱尔兰问题初期英国反叛乱策略的策划者,基特森“对于政府间谍是否会参与谋杀无所顾忌”。[44]当她被质问向一个老人提起这样的诉讼是否合适时,88岁的希南指出,基特森“比我小一岁”。[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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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个子准将否认了这些指控,说他1973年已经离开了爱尔兰。他争辩道,他只是部队的指挥官,不是决定官方政策的人,英国对于北爱尔兰问题的宏观要旨不是他的责任。[46]他还强辩道:“我们从不教唆利用准军事团伙。”[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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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方和检方起诉前英国士兵时,有人指责他们是在对这些曾经的年轻人进行“猎巫”,因为这些士兵只是在艰难的环境下尽自己的职责而已。[48]面对这种带有偏见的指控,首席检察官巴拉·麦格罗里回应称,不存在“处理不公的现象”,而且对恐怖主义暴行的调查要远远超过对政府的调查案件。[49]但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有可能用共和党谋杀案的调查数量来恰如其分地标定保皇派的谋杀案吗?除了精确到一比一的比例,还有什么能让人们满意?北爱尔兰人会谈论“受害者层级”的危险。[50]影响愤怒情绪的并不是暴行的性质,而是受害者和行凶者之间的从属关系。从法律上讲,政府是否因为垄断了合法使用武力的权力就应该被宽大处理?或者,反过来说,我们是否应该对士兵和警察设定比准军事组织更高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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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一位学者所言,北爱尔兰问题中的“理想受害者”不是参战人员,而是被动的平民。[51]对许多人而言,琼·麦康维尔就是理想受害者:她是寡妇,是十个孩子的妈妈。在其他人看来,她根本不是受害者,而是一个把自己引上绝路的间接参战者。当然,即使为了争论起见,有人认为麦康维尔是告密者,那也没有任何道德体系能为她的谋杀和失踪进行辩护。难道一个人对悲剧的认知一定要取决于他的立场吗?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曾说:“数万年来,对大多数人种而言,人类是地球上每一个人的总集的概念根本不存在。这个称呼止于每个部落或语言群体的边界,有时甚至止于一个村庄的尽头。”[52]就北爱尔兰问题而言,一种“互翻旧账彼此指责”的现象不断出现。如果有人说出琼·麦康维尔的名字,另一个人会说,那血色星期天呢?对此你可以说,那血色星期五呢?对此他们可以说,那帕特·菲纽肯呢?那拉蒙爆炸呢?那巴利墨菲大屠杀呢?那恩尼斯基林爆炸呢?那麦克格酒吧呢?那……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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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爱尔兰警察局正在寻求有关琼·麦康维尔被害案的波士顿学院录音带的消息公布后,有人指责这一行动是偏见所致。这是老皇家阿尔斯特警队愤怒的残余势力最后一次试图歪曲正义,扳倒劲敌格里·亚当斯。如果警方对历史罪行感兴趣,为什么不要求获取保皇派的采访呢?保皇派在北爱尔兰问题期间也犯下了许多谋杀案。波士顿学院在声明中亲口表示,警方“忽视阿尔斯特志愿军的录音”一事,支持了传票的下达是基于政治动机的指控。[53]英国政府对这一批评的反应,不是撤销获取共和党采访的要求,而是要求波士顿学院交出一份保皇派的采访,因为这几乎是校方自己发出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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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获得了一张新传票,以获得前保皇派准军事组织红手突击队成员温斯顿·丘吉尔·雷的录音。[54]雷有一个让人误以为无伤大雅的绰号“眨巴眼”,他和斯蒂芬·雷没有亲缘关系(更谈不上和温斯顿·丘吉尔沾亲带故)。为了阻止波士顿学院交出他的录音带,雷提起了诉讼。但他得到的结果和莫洛尼与麦克斯一样,录音带被交给了警方。最终,雷被指控数项罪名,其中包括在1991年谋害两名天主教男子。当他现身法庭否认指控时,他坐在轮椅里,弯腰驼背,白胡拉碴,双眼浑浊。[55]埃德·莫洛尼发表了一份声明,谴责“北爱尔兰警察局罔顾他人利益,企图在获取波士顿学院录音带的做法中表现得一视同仁”。莫洛尼说,“眨巴眼”雷就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新教徒”。[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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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麦金太尔也严厉批评了起诉雷的做法。他质问,如果当局对任何勇于谈论谋杀案的人提出指控,那么北爱尔兰问题的真相如何能水落石出呢?“我认为北爱尔兰警察局的态度是检举真相,而不是获得真相。”[57]他在一次采访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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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爱尔兰警察局十分清楚麦克斯的批评,警局的人一直在密切关注他的公开评论。他是个话多的人,喜欢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们也乐于采访他。鉴于他有着对当权者讲真话的执着,那么当当局背信弃义的时候,他肯定不会保持沉默。但是,北爱尔兰警察局对他在2014年的一次电视采访中说的话尤其关注。在谈到波士顿档案的敏感性和机密性时,他说:“我不会透露任何细节,但我把自己暴露在了跟其他所有人完全一样的风险中。”[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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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不仅作为采访者收集了共和党的口述历史,他还记录了一份自己的口述历史。[59]在给公诉机关的致信中,北爱尔兰警察局的警探提及了那次电视采访,并指出“他不仅谈论了自己的恐怖活动……而且反对北爱尔兰警察局获取采访的内容。言下之意,他担心在调查人员获取采访后,自己可能会遭到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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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的一天,麦克斯在德罗赫达的家中打开了一封波士顿律师发来的邮件。[60]“我写信是为了通知你,波士顿学院收到了一张随函所附的传票,要求获得你的‘贝尔法斯特项目’采访。”邮件说。当局声称,麦克斯被指牵涉多起罪行,从加入准军事组织,到1978年入狱期间持有仿造枪支,再到参与贝尔法斯特的爆破筒爆炸案行动。[61]麦克斯惊恐不已:整个口述历史记录了他在非法组织的生涯。他的叙述和其他前准军事组织成员一样,充满了他所犯下的违法行为。如果政府官员如他认为的那样想要抓他,如果这些罪行没有诉讼时效,那么政府可以欣然从他的口述历史中寻找线索,没完没了地对他进行莫须有的指控。[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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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克斯看来,政府的奸诈最能体现在对他粗制滥造的指控中。如果警方真的查看过他们自己的记录,就会发现麦克斯不可能参与爆破筒爆炸案——因为事发时他正被警方拘留。[63]眼下看来,当局最终不会对他正式提起诉讼,但这并没有令他感到安慰。麦克斯和妻子卡丽都已失业一段时间,而他们有孩子要抚养。事实上,他们到现在已经耗费将近十年时间专职处理“贝尔法斯特项目”造成的后果。他们依然担心共和军的报复,而现在他们又不得不和政府对抗。麦克斯确信,政府对他的起诉纯粹出于报复——报复他对北爱尔兰警察局的公开批评,以及他拒绝配合当局确认Z的身份。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心里希望,要是他没有触碰历史,从一开始就拒绝承担“贝尔法斯特项目”,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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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工作仍然在乡村继续进行。2010年,彼得·威尔逊的尸体被发现。[64]他是一个患有学习障碍的年轻人,死于共和军之手。他的遗骸是在安特里姆郡一个风景如画的海滩被挖掘出来的。自他失踪后的几十年来,威尔逊的家人时常来到这片海滩,却对他的存在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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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录音带丑闻令受害者遗体定位独立委员会十分懊恼。[65]委员们认为有必要向公众担保,尽管波士顿学院一败涂地,但任何知道失踪者下落的人可以“用完全保密的方式”告诉委员会。[66]2014年秋天,他们得到的一则消息指出,乔·林斯基的遗体也许能在米斯郡一处特定的区域找到。曼彻斯特的退休警探杰夫·克努普费尔带领一组人马展开了工作。他们带上了一条寻尸犬和一名法医人类学家,并利用探地雷达寻找地下的反常现象。[67]到了12月,林斯基的侄女玛利亚抱持着谨慎的乐观态度。[68]“我们希望并祈祷能找到乔的遗体,让他得到体面的安葬。”她说。但是,他们一连挖掘了数月也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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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次年夏天的一天,有人在午餐时间大喊:“这里有东西!”[69]机械挖掘机停止工作,调查人员蹲在泥土里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泥铲清理土壤。他们逐渐发现了一具骨架。尽管发现遗体的时刻难免有种苦乐参半的感觉,但沉默寡言、有条不紊的杰夫显得异常兴奋。有人通知了玛利亚·林斯基,她随后驱车前往现场。[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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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小组夜间还在工作,大约到了8点30分,墓穴旁突然有人大喊起来。调查人员在墓穴的尸骨下面有了新的发现:第二具人体遗骸。[71]搜索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两具尸体埋在一起,其中一人压在另一人身上。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寻找乔·林斯基。但他们发现的却是被杜洛尔丝·普赖斯送往刑场的两个三重间谍——谢默斯·赖特和凯文·麦基。[72]玛利亚·林斯基悲痛不已,但也为赖特和麦基的家人感到高兴。在谢默斯·赖特的追思弥撒上,他的姐姐布蕾吉发出了一项特别的请求,希望知情者提供有关林斯基和其他尚未找到的受害者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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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都柏林的艾比剧院举行了新剧《塞浦路斯大道》的首场公演。这是由东贝尔法斯特剧作家戴维·爱尔兰创作的一部煽动性作品。这是一部粗俗的黑色戏剧,讲述了贝尔法斯特的保皇派埃里克·米勒的故事。他的女儿最近诞下了一个女婴,但埃里克却顿时起了疯狂的妄想:他觉得这个婴儿长得像格里·亚当斯。起初,这只是一个玩笑。埃里克问女儿,孩子的生父难道不是新芬党主席?有一次,当他和小婴儿单独在一起时,他拿起一支大记号笔在孩子的脸上画起了黑色的络腮胡子。“格里·亚当斯的大胡子是格里·亚当斯人格面具不可或缺的部分,”埃里克指出,“它象征着他对革命的热情,对宪法改革的热情。如今随着胡须的变白,它巩固了其幕后掌权者的地位和老去哲人王的身份。”[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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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由斯蒂芬·雷扮演。自从前妻去世后,他一直在电影和戏剧中稳步发展,至今尚未以任何实质性的方式谈论杜洛尔丝·普赖斯的人生或遗产。然而现在,他扮演了一个仍然备受格里·亚当斯困扰的角色。埃里克的妄想越来越严重,对他而言,亚当斯似乎代表了他作为贝尔法斯特新教徒和保皇派面临的所有威胁。他开始相信,这个婴儿实际上就是格里·亚当斯。当亚力克在当地的公园遇到一个叫斯利姆的保皇派枪手时,他吐露了心中的秘密:“我认为格里·亚当斯把自己伪装成了新生儿,成功地渗透到了我的家里。”[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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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利姆毫不犹豫地回应道:“这正是他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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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戏剧滑稽而荒诞,但却在可怕的暴力中结束。它审视了人们错乱的偏执,描绘了北爱尔兰这片土地被极度的反常所吞噬的情景,探究了人们深陷过去无法自拔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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