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892460
1702892461
1702892463
无奈的选择: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45-1959) 三 回顾历史重在反思
1702892464
1702892465
苏联解体以后,1995年夏天,我应邓小平同志的女儿毛毛之请,去俄国的档案馆帮助查找小平同志20年代留学时期的资料。经俄罗斯原驻华大使罗高寿的协助,我顺利完成了这一托付。与此同时,利用这次访问莫斯科的机会,我多次拜访我的老朋友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当年苏联派驻中国政府的经济总顾问阿尔希波夫,请他回顾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中期中苏关系演变的过程。阿尔希波夫从保险箱里拿出三份文件:关于苏中冲突的原因和过程的文件、苏中冲突大事记和他撰写的回忆录,对我说,内部文件他从来不带回家。而这三份文件,前两份是在他主持下起草的,后一份是他自己写的。80年代末,受当时苏共主要领导人的委托,他召集苏联的一些中国问题专家,研究了苏联和中国关系恶化的原因和过程,并对未来苏中高层会谈如涉及过去冲突将做何表态的问题提出建议。这些文件即是这次研究的成果。
1702892466
1702892467
关于苏中冲突的原因,阿尔希波夫的文件大致是这样分析的。
1702892468
1702892469
苏联与中国之间的关系是整个国际形势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在许多方面决定着世界舞台上力量的总的配置和对比。苏联与中国在政治上互相作用的性质、内容和形式,是由国内政治、社会经济以及对外政策的诸多因素的复杂机制所决定的。
1702892470
1702892471
50年代前期,苏中两国观点、估价和内外政策的一致,以及它们在基本国际问题上的立场相吻合,首先是因为两国的经济过程与政治制度、经济管理形式和方法及其社会政治生活相同。中国革命胜利以后,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在许多方面采纳了苏联的管理制度,及其解决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的方法与实践。尽管苏中两国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不同,两国政治制度和文化各有特点,但它们对待建设社会主义的政策和实践问题的态度相同,这成了决定苏中在国际领域合作的基本和主导因素。
1702892472
1702892473
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同西方在政治上尖锐对抗,以及苏中在反帝反殖斗争中利益的一致,也促进两国加强在世界舞台上的合作与联盟。中国得到苏联的全面援助和支持,所以在50年代前期,实际上是在沿着苏联对外政策的轨迹走。毫无疑问,1950年签订的《苏中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在国际方面和对于两国的合作都具有重大意义。
1702892474
1702892475
所有这些因素都决定,两国间虽然存在某些复杂化的因素,首先是双方政治和经济往来上的明显的不平等现象,即“老大哥和小兄弟”关系的状态,但总的来说,两国关系是在全面合作、互利互助的健康基础上发展的。斯大林逝世后苏联新领导采取了一系列步骤来消除以往积累下来的不平等等令人气愤的因素,从而进一步加强了苏中合作。苏中军事政治联盟与经济合作,成了当时正在形成中的世界社会主义体系和社会主义国家大家庭的核心与骨干。
1702892476
1702892477
50年代后期,情况开始发生变化。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苏中两国间在许多对内对外政策上产生分歧和进行论战,这无疑是由一些客观因素促成的,但这些客观因素又多次为某些主观因素所加强。其中,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一些领导人的性格和特点所加强的。苏中之间分歧产生的土壤,以及并随之造成冲突的客观上最重要的经济因素和政治因素,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
1702892478
1702892479
其一,两国的过去历史、革命斗争性质和形式、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社会主义建设所处的阶段不同,与此相应,两国对政治方针和措施的评价标准、领导干部的文化特点和民族性格,也都有差异。
1702892480
1702892481
其二,苏中两国所处的国际地位有很大差别,由此而产生双方优先考虑的对外政策重点有很大不同。这使双方领导人在国际局势的估计、对外政策策略、军事政治措施和反帝宣传等方面,都出现了重大分歧。
1702892482
1702892483
总之,截至50年代末,苏中关系总的情况是,苏联已经开始改变其对内和对外方针,而中国则受客观条件等原因的限制,仍在继续沿着先前的方向走,因而两个社会主义国家之间也就产生了利益、目的、对外政策方针和行动上的区别和矛盾,对立与冲突。
1702892484
1702892485
应当强调指出的是,苏联和中国之间存在的差异,只是为出现分歧提供了可能性,但绝不意味着这两个社会主义国家之间注定地必然要发生尖锐的政治冲突。如果当时存在一种机制和做法能够使分歧的各方经常进行平等协商,协调在国际领域的政策,尤其能够事先通报情况和协调双方拟定采取的对外政策和行动,苏中之间的冲突本来是可以防止的,或者说至少是可以缓和的。
1702892486
1702892487
苏共和中共、苏联和中国之间所产生的尖锐分歧,要求我们双方,尤其要求苏方,要表现出更大的沉着和耐心、更大的谨慎、更大的灵活和更大的分寸与委婉,甚至在提出和解决有争议问题时做出更大的让步,在高层次内部会谈时更多地考虑中国的特殊利益,不容许诉诸其他各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国家,组织它们对中国领导人施加集体压力,尤其不容许为此而利用诸如收缩经济合作,采取宣传手段和军事手段施加压力。然而,实际上一切都沿着相反的、恶劣的道路走下去了。
1702892488
1702892489
50年代后期,苏联方面对于中共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犯了不少策略性错误和失误。这首先表现为在同中国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上,我们的出发点总是认为苏联在一切方面都是“领导”国家,而中国则是“被领导”国家。形式上,我们承认所有党都是平等的,具有同等的权利,但我们却把中共同其他小得多的、政治上不够成熟的一些共产党和工人党置于同一行列,忽视了中共理应有受到苏共领导特殊关照的权利,并对有必要同中共领导人经常进行平等协商和协调政策估计不足。
1702892490
1702892491
苏共和中共关系上具有腐蚀性甚至毁灭性的因素,就是由来已久的在政治上对中共领导的不信任。此种不信任也扩大到国家关系上,无疑中方对于此种不信任是经常感受到的。作为“回报”,中方对于苏联领导人的不信任与疑心也就逐渐积累和发展起来,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情绪加剧。
1702892492
1702892493
如果说是谁“主动”展开公开论战,并把分歧扩大到国际论坛和报刊上,那么在这方面采取决定性步骤的,较大程度上说是苏方,而且是由尼·谢·赫鲁晓夫个人所决定或坚持的。当时的苏联领导人(尼·谢·赫鲁晓夫)总是竭力想“坚决反击”中国人的“特殊观点”与“分裂活动”,为此就先是对中国施加精神和政治压力,然后施加经济压力,以迫使中国领导人接受我们关于社会主义建设形式与途径、关于国内国际政策的观念和观点。最初是在个人会见时的谈话中这样做,然后在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论坛上这样做,随后又通过采取外交行动和通过报刊这样做,终于展开公开论战,并日趋尖锐。结果,冲突“公开化”,引起全世界各种政治势力的注意,认为是两个“共产主义巨人”之间的关系“破裂”。
1702892494
1702892495
意识形态分歧扩大到国家关系上,基本上也是苏方主动。在此,我们从一开始就明显失算,过高估计了苏联对中国施加影响的可能性,而低估了中方抗拒压力的能力。客观地讲,应当指出,在最初阶段,中共和中国领导表现了相当大的克制,但随后则进行抵抗,其规模越来越大,矛盾越来越尖锐,情绪越来越激愤。这场逐渐尖锐化的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使用宣传和外交手段加以克制已毫无效果,于是促使苏联领导人采用越来越“强大的杠杆”,如经济贸易的、国际政治的、进一步是军事的杠杆,来对中国施加压力。这些步骤越来越扩大了意识形态斗争和政治斗争的阵线。被日趋积极卷入这场斗争的不仅有其他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而且也有被迫对冲突双方采取这种或那种立场的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尖锐的斗争扩大到了中国同华沙条约组织和经互会成员国的关系上,并且扩及世界政治领域。
1702892496
1702892497
总的来说,苏方用于影响中共和中国领导人的政策所使用的方式方法,其本身就背离了各党之间和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健康的同志式关系的准则,因而明显是无效的,甚至是起反作用的。采取此种方法,结果是违背了苏联的利益,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造成中苏两国冲突局面的尖锐化,给中国,也给苏联自身,给世界社会主义体系、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造成了巨大损失,其中包括经济损失,并且引起了国际共运事实上的分裂。苏联在对中国政策上的失算和错误,导致伟大卫国战争后苏联对外政策的最大的失败,即同苏联的主要盟国、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中国发生了冲突。这给苏联带来了最沉重的经济和政治后果。
1702892498
1702892499
俄国专家学者的上述反思对我们来说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其中关于苏中两国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文化和民族特性不同、国际地位有差异等分析,与我的认识基本相合。至于那场给中苏两国,乃至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带来严重消极后果的大论战,邓小平在1989年5月会见戈尔巴乔夫时就已做出了结论。他说:“经过20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多年来存在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理解问题”,“马克思去世后一百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变化了的条件下如何认识与发展马克思主义,没有搞清楚”。这其实就是说,中苏大论战脱离了发展变化着的历史现实,论战双方虽然都强调自己的立场观点建立在马列主义的基础之上,都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真正弄懂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这场以“空”对“空”,以“左”对“左”的意识形态大论战,不仅令中苏双方彻底撕破了脸,而且也为后来那场更具破坏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奠定了理论基础。不过,尽管如此,在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的演变中,大国沙文主义与抵制大国沙文主义的斗争是毋庸置疑的。
1702892500
1702892501
撰写《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这两部书稿的作者沈志华和李丹慧伉俪,是我的邻居,在京时我们时常会碰面。我对他们两人做学问扎实、刻苦的作风和史学见地很称道,加上我们的父辈还有一定的渊源,就又多了一层亲近感。多年来,他们利用多国档案文献疏理中苏两党两国关系的发展变化,把这对关系放入冷战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并且注意从内政和外交互动的角度透视问题,力图最大限度地还中苏关系史以本来面目。可以说,他们的书稿基本上达到了这个目标。
1702892502
1702892503
从上述阿尔希波夫的文件来看,俄方在反思中更多地检讨了苏中关系走向分裂过程中苏方的错误和责任。那么我们中国学者如何做出更为符合中国实际的分析和评说,就显得尤为必要了。当然,历史学家的工作更为注重的,应该是对历史事件、历史细节,以及导致历史进程中断、折返或扭曲的深层原因的考察、探索和揭示,而不在于追究孰是孰非,谁的责任更大。重要的是把历史脉络理清楚,呈现一个真实的历史图卷,功过是非其实自在其中了。我的两个朋友志华和丹慧的书稿就是这样做的。
1702892504
1702892505
对于他们书稿中的分析评说,我是基本赞同的。即便有一些不同的认识,我也仍然肯定他们以厚重的多国原始材料为基础进行考察和分析的方法。这种方法实质上是一种客观的、摆脱意识形态束缚的,实事求是、认真严谨地治史态度。而这种方法和态度是我特别欣赏的,也是我们的历史研究所非常需要坚持和发扬的。
1702892506
1702892507
2012年12月9日于北京
1702892508
1702892509
[1] 这些文章为:《陶里亚蒂同志同我们的分歧》(1962年12月31日《人民日报》社论);《列宁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1963年第1期《红旗》杂志编辑部文章);《在莫斯科宣言和莫斯科声明的基础上团结起来》(1963年1月27日《人民日报》社论);《分歧从何而来?——答多列士等同志》(1963年2月27日《人民日报》社论);《再论陶里亚蒂同志同我们的分歧——关于列宁主义在当代的若干重大问题》(1963年第3、4期《红旗》杂志编辑部文章);《评美国共产党声明》(1963年3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
[
上一页 ]
[ :1.702892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