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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在多个方面具有某种“中间”地位。一是地理方位的“中间”。自古以来,中东就是东西方交通的要道。自郑和下西洋以及15世纪后期开始的欧洲人的大航海以后,人类历史进入全球交流的新时代,中东则是东西方交流的枢纽。二是文明意义上的“中间”属性。从政教关系的传统看,基督教欧洲是“一神教+教会”,亚洲是“非一神教+非教会”,伊斯兰中东则是“一神教+非教会”。这样笼统地看,中东文明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处于一种“中间”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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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文明断裂与延续并存。所谓断裂,最重要的是指7世纪以后,随着伊斯兰教的兴起与扩张,原属于基督教文明的东罗马帝国的大部分地区,包括马格里布、埃及、叙利亚、小亚细亚等地区,以及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的伊朗、两河流域出现了伊斯兰化。然而,这种断裂中也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延续,如黎巴嫩、埃及等国家,仍然存在一些基督徒。从一神教(亚伯拉罕宗教)的角度来看,东罗马帝国基督教地区的伊斯兰化,仍然是一神教的延续。如果把现代性视为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其所带来的理性化和世俗化,在19世纪以来的中东地区,又造成了另外一种断裂,那就是穆斯林社会的世俗化和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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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文明对现代中东仍然意义重大。对现代人而言,古代文明虽然主要是存放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的东西,但是,在20世纪的历史上,古代文明又成为各种现代政治意识形态所利用的资料和资源,主要表现为其在长久的历史断裂之后,又重新被建构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民族认同的一部分,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埃及等地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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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概念不能做简单化的理解。人们在谈论中东的时候,又会提及北非。国内学界往往还会把西亚、非洲放在一块儿说。这些都已经成为人们在使用概念时的习惯,我们只要拿出地图来一看就明白,没必要细究。但深入来说,这不光是因为地缘上的接近,也是因为这里的民族和宗教在历史上发生过大融合;从较近的历史来说,波斯人、阿拉伯人与讲突厥语族语言的不同族群都曾在这里建立起过大帝国,而这些帝国最终把伊斯兰教作为国教,因此,基本上可以说,中东就是一个穆斯林占主导的地区。这个地区的外延特别广大,往南越过撒哈拉,往东则到达中亚、中国西部、南亚和东南亚地区。伊斯兰文明的扩大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反复,但这一进程目前仍在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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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伊斯兰世界”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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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世界”已经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被笼统使用的概念,但作为一个概念,它具有很大的争议性,人们也很难对它进行严谨的界定。在日本学者羽田正的《“伊斯兰世界”概念的形成》一书中,作者对日本学界惯用的“伊斯兰世界”概念进行了反思,这个反思其实也适用于整个学界。通过梳理日本学界代表性学者的用法,羽田正总结得出了“伊斯兰世界”一词包含的四种意思:(一)理念意义上的穆斯林共同体;(二)伊斯兰会议组织(2011年6月改名为伊斯兰合作组织);(三)居民多数为穆斯林的地区;(四)统治者为穆斯林且按照伊斯兰教法(sharia)进行统治的地区(历史上的“伊斯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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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用法其实是超越时代的、理念意义上的,实际上并不完全能被当作一个有边界的实体,它是理念意义上的穆斯林共同体,实际上也可以用“乌玛”(ummah)来代替。不论如何,它都是一个不易被具体化的概念,因为不清楚它代表谁,其领导是谁,边界何在,等等,人们也就不容易把握它,当然它在穆斯林的理念中仍然是存在的。第二个是现在的伊斯兰合作组织,也就是伊斯兰国家构成的组织,它与现代主权国家构成的世界相关,而且有相对明确的地理范围,但对近代以前没有清晰划分国界的时代而言,边缘部分的归属并不明确。另外,还有成员国内部有大量的非穆斯林,还有一些非成员国有大量的穆斯林,使情况更为复杂,因此,伊斯兰合作组织是不是构成了所谓的伊斯兰世界,也是有争议的。第三种将居民大多是穆斯林的地区说成伊斯兰世界,这显然是不严谨的。最后一种,历史上统治者是穆斯林而且按照伊斯兰教法进行统治的地区,当然这比较符合历史上的情况,无论是阿拉伯的、突厥的还是波斯的政权,确实都有过这种情况,其指代是比较清晰的。但是对现代世界来说,这种界定又不太适用,因为现在没有统治者的观念了,领导人大部分都是民众选出来的,而真正实行伊斯兰教法的现代国家也十分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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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伊斯兰世界”如果作为一个历史概念,就简单易懂,有明确的地理空间,也就是传统穆斯林的统治势力能够达到的范围。就像历史上穆斯林学者所做的划分那样,把这个世界分为伊斯兰的(Dar al-Islam,意为和平之家)和非伊斯兰的(Dar al-Harb,意为战争之地),还是可以的。但那也更多地是为了强调在不同的地区,穆斯林的宗教义务存在差异性。在今天,无论是穆斯林还是非穆斯林,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对世界做这样的划分了,而且也无法清晰地予以划分。所以,在盲从地使用“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时,我们需要和羽田正一样去追问:为什么过去的概念到了21世纪仍然在被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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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全球,用一个宗教性的概念来指称一个(实在的或想象的)地域,“伊斯兰世界”是极为特殊的,可能也是唯一的。一般地,我们称中国或者东亚这个地区时,不会说“儒教世界”,也很少用“中华文明圈”,大部分人要么说一个国家,要么说一个地理概念:东亚、东南亚、东北亚……那么,为什么人们又会未经省察地使用“伊斯兰世界”来指代一个想象中的更为广大的地方?这是值得反思的。同样地,我们称“西方”比较多,这当然主要是一个文化范畴,但是,一般也不会称其为“基督教世界”。再比如,我们说美国,一般也不会说基督教美国、新教美国。对比之下,对于很多穆斯林生活的区域,我们用一个不严谨的“伊斯兰世界”去称呼,就是令人费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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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田正指出,这就像萨义德曾批判过的一样,上述局面是东方主义(Orientalism)的认知路径所造成的,因为西方力图塑造一个对立面,去确立欧洲的正面性。这个塑造的过程至迟自十字军时代就开始了。后世东方学家们深受这个传统的影响:欧洲无疑是正面的,不断扩张的伊斯兰就是其对立面。当然,单纯就“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的表面来看,它并没有什么负面元素,也没有明确的地理范围,但是,当在东方学这一视域下看问题时,它就有了帮助欧洲确立自身的主体性之作用。经过启蒙的欧洲是理性的、法治的、正面的,从相对意义上看,伊斯兰世界就变成了负面的、宗教狂热的和非理性的。其结果就是,当说“伊斯兰世界”的时候,西方在潜意识中就带有某种负面性,比如可怖的、充满肉欲的、非理性的、人治的……在东方学辅助建立的意识形态下,此种观念一旦形成,就不言自明,就像有了“阳”,就对应有了“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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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伊斯兰世界”是西方在长期面对伊斯兰扩张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一个“他者”。在这之后,人类共有的很多特质,因其负面性,而被仅仅归属于非西方。就像我们说“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客观地讲,任何思想和意识形态里面都有原教旨主义的层面,可是,经过西方长时间的“运用”,现在“原教旨主义”已经被等同于伊斯兰的、穆斯林的原教旨主义。这些都是在我们认识世界的时候被灌输进大脑中的分类,其背后当然有一套权力机制。如果对这些分类没有进行自觉的反思,接受它们也就意味着接受其背后的一套价值观。反过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成为西方的“软实力”,它们能够让人在所谓理性和科学的意义上接受它们的定义和分类,而基本上不再质疑它们的合理性,也就使人逐渐丧失了反思能力。现在,我们知道,那可能是掉进了一个陷阱而不自觉。你在随口说出“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的时候,就为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不自觉地进入我们的头脑开了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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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上述现象,也不难理解。因为,近代世界历史有个很重要的特点,那就是西欧崛起并把世界历史整合进它开创的现代进程,这里面当然含有实力和权势的因素,但又不只是船坚炮利,还包括学术、思想与意识形态,欧西成为世界的观察者、研究者和范式/规范的创造者、引领者。相对来说,没有同步发展上来的、仍在原来水平上的地区,如东亚的中国、西亚的奥斯曼帝国,就陷入了衰落。实际上,权势的兴衰往往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其造成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在追问自身为什么衰落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现是自己出了各种问题,器物、制度、文化—文明……甚至外人还会强加上负面的标签:奥斯曼帝国是“欧洲病夫”,中国是“东亚病夫”。但历史地看,同样在这些地方,帝国/政权曾有过多次的起落,但从无被说成是“病夫”的情况,有的只是王朝更替,但是从没有对自身文明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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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近代以后,这个世界变了,对中国来说是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我们理解后面要说的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前提,也就是说,对近代的非西方而言,衰落不只是因为战斗力不行,而是因为整个文明体本身已经需要更新或推倒重来,这是更为悲剧性的、彻底的自我否定,意味着方方面面都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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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着悠久传统的东方社会来说,这个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是很难被轻易接受的。近代世界不再是一个像传统社会那样的王朝更迭、帝国兴衰的世界,而是出现了一个被后人叫作“现代性”(modernity)的新文明,且不管它为何首先出现在欧西,它规定的是全人类的命运。欧西不光自己崛起,还要溢出原本的地域,利用现代文明的优势来扩张,乃至压迫、侵略和殖民东方,从而使得这个新文明超出了狭隘的西方范畴,并造就新的世界秩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在这样的情况下,非西方一方面是衰落的,另一方面还要反抗。作为反抗者,非西方可能是由不同时空的无数个体构成的,但作为落后者,它又是整体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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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穆斯林社会来说,既然对方(西方)已经塑造出“伊斯兰世界”,过去是相对于十字军,近代是相对于启蒙了的欧西;那么,作为落后的反抗者,既然已经没有了话语权,也就只能接受那个被塑造出的、具有潜在的负面内涵的“伊斯兰世界”,并在这样的立场上发言,尤其是对认同伊斯兰传统价值的伊斯兰主义者(Islamist)而言,接受“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并不难。从反抗者的角度来说,接受这个概念时,也会逐渐意识到其原有的负面内涵,从而作为反抗者来重新定义它,并赋予其正面的意义和属性。因为,只有化被动为主动,化负面为正面,化消极为积极,才能号召他们所想象的那个范围广阔的穆斯林共同体——也就是全世界的穆斯林——去自强或反抗。在此情形下,起源于欧西思想发展产物的一个代名词——“伊斯兰世界”———就日益被穆斯林所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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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义德的《东方学》和羽田正的《“伊斯兰世界”概念的形成》这两本书非常相似。羽田正的书考证更为详细,萨义德的书更广博,考察了大量西方的文学作品。之后,西方又出现了关于“伊斯兰世界”很重要的学问,比如伊斯兰世界史。当这些学科出现的时候,问题就更严重了,穆斯林社会就更没有话语权了。“伊斯兰世界”自身的历史书写本来是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王朝史,不是所谓的“世界史”,穆斯林原本没有这个观念,当然也就没有书写这样的历史。但是,由于西方既提出分类,又通过学术的研究让对方接受这套观念,随着西式教育的普及,以及东方人对西方的日益仰视,这套分类体系和概念也就深入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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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东西方都接受了“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上述简单追溯可以说明,这样一个自西方灌输来的概念,尽管容易使人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但迫于西方自近代以来建立的话语霸权,大家又不得不接受。现代的“伊斯兰世界”概念,跟古代几乎没有什么关联,这是西方关于东方的意识形态的产物,是一个强加给全世界的定义和观念。只是,作为接受方的伊斯兰主义者,也不是完全被动的,他们接纳了这一被西方强加的概念标签,又使其成为反西方意识形态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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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果仍然使用“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就需要注意其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现在,尚不可能出现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不同于已有知识分类体系的表述。语言不只是一个工具,它还会传达一套政治的、文化的价值观念,“伊斯兰世界”就是那套强加给全世界的意识形态的产物。羽田正找到了一个还不太常用的替代性的概念,那就是,他比较倾向于使用“人口上穆斯林占大多数的地区”这样的表述,但是,这样一个描述性概念既不严谨,也不够简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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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格达到伊斯坦布尔:历史视野下的中东大变局 第一章阿拉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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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拉伯的起源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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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东有五大主要民族: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和犹太人。其中,阿拉伯人主要分布在西亚、北非的阿拉伯国家,占这些国家居民人口的绝大多数,还有一小部分在伊朗、土耳其、阿富汗、印度尼西亚、埃塞俄比亚、索马里以及美国、英国、法国等西方国家,人口总计近4亿。在旧的知识体系中,阿拉伯人被归于欧罗巴人种的地中海类型,北非和南阿拉伯的部分人混有尼格罗人种特征。阿拉伯语为阿拉伯国家的官方用语,属闪含语系闪语族,自6世纪起使用源于阿拉米字母的阿拉伯文字书写。今天,绝大多数阿拉伯人信仰伊斯兰教,阿拉伯穆斯林占世界穆斯林总人口(约16亿)的约四分之一,多数属逊尼派(Sunni),少部分属什叶派(Shi’ah),这些问题,我们后面还会细讲。此外,在埃及、黎巴嫩、叙利亚、巴勒斯坦、约旦等地,还有一些阿拉伯人信仰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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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人是历史悠久的民族。世界上的每个民族都有关于自身起源的古老传说。通过口耳相传和典籍记载,这些传说构成和表达了丰富多彩的历史记忆,并进而塑造了历史。近代的民族主义就是仰赖这些虽无法被确切考证但被广泛接受的历史神话(记忆),塑造了现代意义上的各个民族。在这部分,我们来了解一下关于阿拉伯人起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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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人的传说,首先需要在普世的“圣经”叙事传统中寻找。随着现实中自然灾害的增多,大洪水毁灭人类和“挪亚方舟”的故事也不断地被人们熟知。这里我们不谈末世与信仰的复杂问题,单讲故事后来的发展。《圣经》和《古兰经》都记载了大洪水毁灭人类的故事,尽管细节上略有差别,但共同之处是通过保留少数“义人”(或信奉上帝/真主之人),相对简化了人类演生的谱系。也就是说,后代人类基本上都可以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挪亚及其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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