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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092 我已经说过,在农民中间,基本社会合作群体是较小的。绅士不同,他们有大型的亲族群体。农民主要靠他们自己的努力来赚得生活。他们一边工作,一边生活,独立意识是很强的。虽然中国农民通常和他们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当父母太老了不能工作时,要依靠年轻一代来帮助,但是旧规则并不是根深蒂固的。成年的儿子靠耕地给家里带回必需品,并不仰仗父母的鼻息生活。然而,当一个人不靠自己的劳动为生,而是靠租息时,情形就不同了。当地主不在本地,却拥有土地的所有权时,就更需要政治权力来保护自己。为了维护特权,绅士是好斗的,他们必须这样做。为了政治上更强大和更具影响力,绅士的组织必须是庞大而强有力的。分家和年轻人的独立,经常可以在农民中看到,这样肯定会分散力量,削弱群体的牢固性。在我长大的镇里,我熟悉许多大宅门儿,在一个强有力的统一的权威准则之下,群居着许多独立家庭。一家之主握有财政和社会事务的权力,他促使其成员遵守纪律,并且执行家法。其中一些家族甚至有自己的法庭。家长竭尽全力,用尽心思。儿子在别人面前,会说他的父亲是“可怕的老东西”。他不会跟父亲亲热,而父亲也在孩子面前不苟言笑。在小说《红楼梦》里,对家长关系有极好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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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094 大宅门儿本身成为某种王国。其成员像是臣民一样,服从和生活于家长的规则和心血来潮之中。他们没有独立性,直到他们本人上升到统治者的地位。他们以家为生;他们的事业在家里;不管他们自己如何,家负有主要的责任。借助于这样一种强有力的亲族组织,一个家庭的政治权力在较大社区内是有保障的。这样一个家庭的成员,即便是仆人要进入国家的政治结构都比较便利。他们在政府中的地位反过来又支持了该家的特权,同时,其经济基础也有了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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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096 当家的范围一代代地扩展到五代同堂时,该组织的紧张也加剧了。曾经有一个皇帝问一个家长,为什么他把家管得这么成功?他写了三个字来回答:忍、忍、忍。但忍耐是有限的,家还得分。但对绅士来说,保持亲族间的密切关系是必要的。因此出现了宗族。宗族与家庭不同,在宗族中的每个家庭都有一定的独立性,同时,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保持着亲族的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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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098 我认为,这两种大家庭(或者是大宅门儿)的体系和宗族都是由绅士组成的。有时在农民中间发现的宗族,是有另一种意义的。例如,我在云南的村子里看到,以宗族的名义组成的地方组织包括了几个不同的姓。从功能上说,这些不是严格的亲族群体。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是所谓族村性质的开放。我怀疑,这样的农民组织是一种地方组织,而不是一种亲族组织。但我肯定,这种宗族的情况在中国不是普遍的,最有效力的和最精密的宗族组织是在绅士中间。对没有土地或仅有小块土地的人说来,家族组织是多余的。以我的家族为例,当需要保护我们土地所有权的这一共同利益不存在时,我们的族就开始淡化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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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00 一个家族要起作用,就必须具有一些共同的财产——不变的土地。这块土地通常是做官的某人捐献给家族组织的,表面的借口是土地的产品可以支付祖宗坟墓的维护和日常的祭祀。但在实际上,这种共同财产是为了该族中的家庭拥有共同的安全地位,该族可以在更广泛的社区权力结构中维持下去。它资助年轻人的教育,以便使他们有机会进入学者阶层,做大官,保护他们亲属的利益。同族的成员有义务在需要时互相帮助。而且,家族组织有权力禁止任何土地的出卖。一般说来,土地交易的个人契约,除非有卖主家族代表的签字,否则就是无效的。这里显示了家族组织和土地权利是多么密切地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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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02 为了巩固群体,防止血统混乱所导致的家族的分崩离析,家族组织规定由单系亲戚来继承土地。在中国,这叫做宗法,即家族的体系。它很少涉及到没有问题的大量财产的继承。我在云南看到,在小土地所有者的村子里,宗法的精神是很弱的。换句话说,人们并不严格地服从男系继承的法则。一般说来,农民主要关心的是怎样保持该群体的工作效率。当地的风俗是当一个已婚的儿子死后,就找一个替代者来取代死者的位子。并且,当替代者成为鳏夫时,他会另找一个妻子。结果是这个家庭单位根本没有生物学的关系。然而,基本工作群体有了连续性,维持了农民的生活。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在精明的绅士中间发生的。靠土地权利为生的绅士有理由来维持秩序和纪律,以便掌握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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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04 大家族的巩固只是有产阶级战略的一个方面。为了掌权和安全,大家族必须拉帮结派。这是通过广泛的姻亲关系来实现的。婚姻是家族的事情,按照风俗,婚姻应当成为家族之间的联盟。选择的配偶基础是对方的门弟。通过婚姻,一系列大家族联合成为一个有力的群体。但如果是农民,他们结亲时的主要考虑是女孩的工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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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06 的确,在中国,亲族是社会组织的关键,但如果认为它对人们非常重要的话,也是不对的。亲族只是社会群体为不同目的而组织起来的一种手段。我不认为亲族本身具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值得如此之高的评价。没有得到亲族普遍承认的繁衍还是能进行的。这样的关系之所以得到承认,是因为可利用其组织成为可以达到一定目的的社会群体。在中国,绅士发现,有必要广泛地运用亲族原则来结成强有力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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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14 我们可以进一步比较农民和绅士的生态地位。为了理解中国的农村经济,一个人必须记住这样的事实:在小型农作中,土地近似于奢望。中国平均农作面积只有几英亩(在云南一个很大规模的农场也只有一英亩)。小型农作是不可能有资本积累的。村民讲得很清楚:“土地不会生土地。”在一个工商业不发达的社区里,土地已经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在这里人们感到了人口增加的压力,有雄心的人不是通过一般的经济活动来致富,而是通过合法或非法的权力来敛财。同样,他们也必须离开村子去寻找成功。当他们发财后,有可能回到村子里来买土地。但是如果他们在村里定居下来,就会有人口的压力,就会很快地分化。在几代人之后,大户人家又再次分化成一系列小户人家。因此,对于富人来说,重要的是避开农村。他们能够保持自己权力和财富的地方是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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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16 中国传统的城镇不是以生产或商业为基础的。在中国,重要的工业,如纺织业,主要是农民的职业。由于农业规模小,农民不能完全依赖土地为生,就必须增加一些额外的收入。而且,因为农业不能为农民提供充分的就业,他们在家里就有大量的时间来从事手工业。农民主要是以自给自足经济为生。他们买卖土地的数量是很小的。如果他们的商业活动集中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即城镇,那么就要一个很大的地方来搞。只有在交通便利、省事的地方,如江南可以这样做。在中国的大多数地方,周期性的市场取代了市镇的地位,它只有几天集中期。它的范围和集中频率能够根据需要的变化,不时加以调整。显然,在传统的农村经济中,并没有永久的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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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18 传统城镇是绅士的所在地。绅士阶级象征着政治和财政的权力。对我出生的那个镇,我是很了解的,它主要是由绅士的房子、米店、当铺、茶馆和私人花园所组成的。这里也有一些裁缝、木匠、铁匠、金银匠和其他手艺人。米店和当铺是财政来源。受到租税或其他危机威胁的农民不得不到镇上的店里来,以低价卖掉他们的米。有时,他们的存粮吃完了以后,他们又要到店里以高价去买米。因此,米店的性质像是当铺。茶馆、大花园和出色的住宅是绅士的所有物。从早到晚,闲适的绅士们在茶馆里消遣。他们品茶、听书、打趣、赌博和抽鸦片。对新英格兰人来说,这样的镇似乎并不比他们自愿从生活中逃避的集中营好。但对这些绅士来说,闲适意味着声望和特权。由于他们是闲适的,在下层阶级眼中就是高高在上的。镇上的人是靠绅士谋生的,其中一些人有自己的店铺。一些人被叫到雇主的家里去干活,这使我们想起了西欧中世纪的封建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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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20 这样的镇并不缺乏其魅力。如果一个人要以艺术的生活方式来消遣的话,这里有数以百计的小玩意儿来赢得他的赞美。我自己就经常怀念家乡小镇的美味,怀念我幼年时曾见过的所有小镇的特产。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一个访问者到苏州,而且至少要在茶馆里泡一天。在那里,他会惊奇地从普通茶客的谈话中发现某种充满文化意味的雄辩。他可感受到练达、幽默的生活观。但是,如果他以为这是代表了中国大众的生活方式的话,那他就犯了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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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22 广大的农民并不住在镇上。他们看到绅士时,有一种讨厌和羡慕的复杂感情。他们支付租税、利息,以支撑这些少数人的生活。每年的进贡是他们的负担。我非常熟悉长江下游的社会情况。我相信并毫不夸大地说农民收成的一半到镇上去了。如果说经济原因还不足以引发农民对镇的病态意愿的话,那么,当他发现心怀不满的妻子从家里跑到他不敢进的绅士大家庭做佣人时,他肯定在村里就不能镇静自若了。然而,镇保留了农民的理想、梦幻和刺激。只要他们相信天堂没有到来时,他们就没法否认那里是他们自己的希望和愿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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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30 我们已经看到,绅士是一个优越的寄生阶级。问题是:这样一种剥削体系,怎么会维持这么长的时期?与农民很少关系的绅士取得的文化成就,是否能为绅士的存在而作出充分的辩护?镇上的富人必须做出更为明确具体的贡献来赢得农民的尊重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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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32 的确,农民是传统结构中的被剥削阶级,而绅士是他们的直接剥削者。但绅士这样做,是通过制度化的手段,并且是受到制度约束的。然而,还有另一种剥削形式在农民控制之外。这就是不受人民愿望约束的绝对君主权力,君主的怪念头是不受约束的。农民发现在绅士的影响和财富之下,存在着一种缓冲地区。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必须进一步说明传统中国的权力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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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34 传统中国的权力结构的中心是绝对专制的君主政体。对皇帝来说,权力是交给各级官吏体系的。广阔的大陆交通网络很差,权力只是在名义上集中,而不是事实上的集中。每一层官员都有着顶头上司允许的一定权威。“天高皇帝远”,统治人民的是各级官吏。因为官员只对他们的上司负责,皇帝高高在上,这里没有大众检查的机制来制约权力。人民的权力得不到法律的保障。人民的福利像一根线那样吊在有权阶层的好心上。而在掌权者那里,是很少有好心的。因此,有时,政治权力甚至变得“猛于虎”。保护个人权利不受政权的侵犯是很重要的。有组织的群众行动的结果,不仅是在西方产生了民主,而且使个人有了从政的可能。因为中国的下级官员是从其上司那里得到权力的,他就必须屈服其上司的意旨。如果某人能够用个人手段影响一个下级官员的上司,这个下级官员就要对某人很友好,以免他给自己找麻烦。进入权力阶层的直接途径是本人进入官场。如果一个人本身是一位官员,他不仅能用手中的权力来保护他及其亲戚的私利,而且也可以通过他同僚的关系来这样做。这种政治行为,人们习惯称之为顾全面子,这是法律规则上没有的。当一个社区受到纯粹个人意志的统治时,官僚政治是必然要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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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36 现在应当明白,为什么以特权为生的阶层——绅士要急于进入官场;如果他们不与权力阶层联盟,他们作为地主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一旦他们犯了这种错误,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政治人物脱离土地是不常见的。必须承认,在等级体系内,富人占有一定地位是必要的。家族组织和姻亲联盟有充足的理由,因为他们是通过亲戚关系建立了与权力阶层的安全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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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38 绅士能够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进行调解。在中国历史上,中央权力通常是在外来入侵者或者不择手段地夺取政治权力的社会流氓的手中的。一旦这样的皇帝登位,绅士就和他联手,充当下面的官吏。就绅士的官方职能来说,他们是统治者的代理人,但就绅士的私人身份来说,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与被统治者相关,有着共同的利益。这种专制君主控制不到的民间渠道,经常是和专制君主疏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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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140 在政府的传统体系内,中央权力的触角停滞在县里。每个县通常是由村民在地方上组织起来的一系列村庄所组成的。地方组织有着共同的财产,管理共同的事务,如宗教仪式和灌溉。这种组织的当事人不是由所有家庭里的代表选举出来的,而是由村庄里受尊敬的长者决定的。受尊敬的长者是那些有土地和面子的人,即那些和官方以及镇上绅士有联系的人。他们是下层绅士,还不足以富到离开村庄到镇里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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