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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394 苏曼殊的汉语本来不行,后因陈独秀、章太炎、章士钊诸人指点,长进很快。鲁迅那时欲与其联合,大约也是看到了其间的奇气。他后来写的小说、诗,都有一点悲怆,是颇有诱力的。鲁迅之前,小说写得很有张力的作者,应当说非曼殊莫属。该作者的许多作品风靡一时,陈独秀还为其写过序文,可见当时的影响力。有趣的是,还是在1903年,鲁迅埋头于译雨果的随笔《哀尘》等文时,苏曼殊则同时译了雨果的《惨社会》(现通译为《悲惨世界》)。该译文经陈独秀修改润色,发表于《国民日日报》上。周作人回忆说,鲁迅看了那译文,印象很深,对苏曼殊自然有了好感。苏曼殊在1903年后译的一些作品,大多为鲁迅所喜爱,1907年,当他出现在鲁迅身边时,立即被吸纳到同一营垒里是必然的,说其为同路人也未尝不可。他与鲁迅的交往很短,远不如与陈独秀的友谊那么久远。苏氏与陈氏相识于1902年,直到“五四”前一年去世,与陈独秀的关系时断时续。《新青年》创刊后,还能在该刊读到他的小说,那该是陈独秀所邀的。陈独秀对苏曼殊的浪漫生活和率真性格颇为欣赏,有时谈及其学问,也有赞佩的时候。这在陈独秀是少见的。1907年,看了苏曼殊所译的《梵文典》后,陈氏赋诗一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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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396 千年绝学从今起,愿罄全功利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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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398 罗典文章曾再世,悉昙天语竟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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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00 众声茧缚乌难白,人性泥涂马不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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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02 本愿不随春梦去,雪山深处见先生。(《曼上人述梵文典成且将次西游命题数语爱奉一什丁未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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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04 曼殊的颓废、浪漫、好学,以及诗人气质,都深得陈氏喜欢。后来两人渐渐疏远,有些道不同的缘故。但陈氏对他的真性情却念念不忘,晚年的时候念及曼殊的一生,常有动情之处。台静农追述说,陈氏念及这位亡友,神色黯然。也可见他对亡友的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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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06 追记那个时代,文人多感伤和复仇的意识,浪漫的东西自然很多。苏曼殊的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等,就气韵不凡。苏氏的小说除感伤的东西外,个人主义的因素历历在目。比如写暗杀,画贫弱之人,都是陈独秀所关注的内容。他好像在这位友人的笔墨间,感受到了相近的体验。文学作品,往往有文人的某种寄托,曼殊多感伤,用情亦专,所以小说写得让人心热。我们看那个时代的风气、社会心理,有时就不得不在文人的墨迹里驻足。骚客与狂士提供给人的想象与暗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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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10 晚清的狂士,身上多少带一点旧式文人的侠气,这种新旧参半的特点,陈独秀、苏曼殊都有一点。侠义之中,有苦味,有悲愤,这是自古亦然的。观陈独秀、苏曼殊的诗文,均喜引用旧典谈论己身,豪放之气诱人。细细品味,也有感伤的成分,所以侠气与哀情,有时是一对兄弟,如果看不到其间的隐忧,那大概是不得窥其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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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12 陈独秀早年的诗中,就有才子与侠客的痕迹。看他1909年写给苏曼殊的诗,就可嗅出其内心的孤苦与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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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14 湘娥鼓瑟灵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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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16 誓忍悲酸争万劫,青衫不见有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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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18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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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20 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与谁。(《本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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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22 苏曼殊也有几首旧诗,常被后人引用,其中《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就写得悲烈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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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24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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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26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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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28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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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30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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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35 《苏曼殊书信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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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37 诗写得溅血、壮怀,很有风骨。不过看他写的小说,又会坠入别样氛围——有些缠缠绵绵,哀情万状。苏曼殊的小说以言情为主,多写青年男女婚恋的不幸。作品直指悲剧的源头,对旧的礼教诸多嘲讽。他的《焚剑记》、《碎簪记》以传奇笔法,勾勒世道人心,比先前的才子佳人小说多了一种讽世意识。曼殊乃多情善感之人,对人间苦难颇为敏感,每每下笔泪水涟涟。小说情节并不复杂,然而有仗剑归去、佳人难得的孤愤,这情调,甚得陈独秀等人的赏识。陈氏在《为苏曼殊〈碎簪记〉作后叙》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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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39 余恒觉人间世,凡一事发生,无论善恶,必有其发生之理由;况为数见不鲜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无论善恶,均不当谓其不应该发生也。食色性也,况夫终身配偶,笃爱之情耶?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个人意志之自由,迫压于社会恶习者又何仅此?而此则其最痛切者。古今中外之说部,多为此而说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绛纱记》,秋桐造《双枰记》,都是说明此义,余皆叙之。今曼殊造《碎簪记》,复命余叙,余复作如是观,不审吾友笑余穿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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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41 相当长的时间,陈氏一直觉得曼殊的小说颇可一阅,对国人大有价值。待到鲁迅出现,新风吹来,他的看法便有所变化,对鲁夫子的癫狂与笑傲群雄之举,很是惊异。坦率地说,苏曼殊只是个抒情诗人,还像个少男,跳不出个人恩怨与情感的圈子。文章固然精秀善雅,也不过侠客与佳人的旧梦新唱,与现代人的情怀还有差别。鲁迅作品的规模与气象,都非前人可比。倘将《呐喊》诸篇与曼殊全集对比,优劣立判,明暗顿出。鲁迅写人写事,不拘于儿女情长,内中多伟岸之气。他写婚恋之不幸,穷人之落魄,故事隐曲之外还多哲人之思。那情感百折千回,直抵上苍,有幽玄之美。所以“五四”之后,鲁迅谈到苏曼殊,对他写《寄弹筝人》一类的诗,就不以为然,觉得远不及其译介拜伦时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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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443 鲁迅在文章上的修养,远在陈独秀、苏曼殊之上,这是大家公认的。陈氏诗文豪情万丈,但止于此岸;苏氏柔情万种,毕竟是才子式的低回;鲁迅却天马行空,走在生死之界,上究苍穹,下诘阴域,横扫人世,走得比二人都远。直到晚年,回忆起留日时的生活,对大的破坏与大的变革,依怀旧情,年轻时代的气韵还久绕心头。陈独秀等人的放荡不羁是外露于世的,鲁迅则在内心深处,有超迈之气,文章要比别人走得更远,绝无旧才子式的缠绵。你看《狂人日记》、《长明灯》哪有文人的酸腐气?小说里的鬼气与阳气交织一处,凛凛然冲荡于世间,读了不禁毛骨悚然,仿佛被抽打了一般。他的杂文犀利、尖刻、明快,有人讥之为有“刀笔吏”之风,不是夸大之词。但那也是只看到了一面。其实鲁迅的文章,酸甜苦辣之外,亦有自我戕害、抉心自食的地方。这后者残酷而奔放,为千百年间所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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