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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12 中国旧诗文里普遍的意象是花香鸟语,祥鸟之鸣遍地。所谓小桥流水,莺歌燕舞,如此而已。士大夫之流以此为美,争做雅士,于是乎清词丽句,洋洋乎有庙堂之气。鲁迅的文本几乎与此无关,他那里是丧气的所在,那个被人千百遍礼赞的精神之国,在鲁迅笔下被勾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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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16 有一个熟悉鲁迅的人,看到了他的文字后,很感慨地叹道,那世界太惊恐了。于是他在文章里发出了惊叹,说是鲁迅的世界残酷得让人窒息。曹聚仁晚年写《鲁迅传》时,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觉得鲁迅多有灰色的影子。我以为出现这一现象原因很多,外国的个人无治主义影响,也许是一个因素。那时候鲁迅对翻译的热情,绝不亚于创作。外国作品神经质的跳跃,大概也传染了他,有人甚至在他的语句里读出了尼采的痕迹,那大约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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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18 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译作《一个青年的梦》、《幸福》、《三浦右卫门的最后》等,都不是明朗的。尤其他所译阿尔志跋绥夫、安德烈耶夫、迦尔洵的小说,完全是裹在死灭的气息中。像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其虚无与恐怖的色调是那么浓厚,仿佛要令人窒息了。鲁迅在内心深处,欣赏这位带有无治主义色彩的作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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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20 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是厌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带着肉的气息。但我们要知道,他只是如实描出,虽然不免主观,却并非主张和煽动;他的作风,也并非因为“写实主义大盛之后,进为唯我”,却只是时代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的作家。(《〈幸福〉译者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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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22 我读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时,就感到了鲁迅与他的亲缘。他们都有一点内倾,习惯于写出内心的闷损和忧郁。他们一方面还原了生活的恶,让漫天浊气环绕着人们,另一方面又不安于昏暗的蔓延,于是独自站立起来,在旷野里直面着高而远的天空。你在那些文字里可以谛听到生命之流的汩汩涌动,甚至于作者的心音。当思维穿过感觉阈限的时候,人间的本质便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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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24 在许多文章里,鲁迅坦然地讲到了自己的恶意。他在《坟》的后记里,甚至强调了活着就是不让一些人感到舒服。陈源、徐志摩等人以为鲁迅有刀笔吏之风,也许是对的。鲁迅喜欢的就是让正人君子露出马脚,不要再招摇于市。于是他竭力用苛刻的语言,亵渎那些高人与贵人:装什么崇高与神圣呢?1924年至1926年,他与现代评论派的冲突,显示了一种高超又残忍的个性,绿林气与欧洲辩士的高傲气,都集于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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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26 但他并不像一些人那么欣赏自我。在稍有快意,或者说略得胜利的时候,依然不满于自我,他憎恶身上的鬼气,却又除不掉。看他书信里的话,知道他是那样地怀疑自我,而且一切都是那么真诚。当用刀去刺着暗夜的时候,有时也在剜着自己的肉。我有时想,他是希望自己和身边的黑暗一同湮灭吧?要不然,他不会沉浸在如此森然的世界。青春与生命的消失,也有大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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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28 知道了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渐渐熬干,便对生命有了彻骨的痛感——人的血肉之躯,是很容易在无聊中逝去的。自己的生活本未曾有过什么亮色,于是便希望现在的青年,不再走自己的路。我注意到,当一些知识人士热衷于政党建设的时候,他却回避了政治,真正走进了青年的行列。他和《新青年》同人,都没有什么深切的交往,连自己的弟弟周作人后来也与其分手了。那时让他兴奋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与青年人交往。这两件事略微驱走了他内心的寂寞,有时正是这些存在,鼓起了一种精神。他的周围后来集聚了大量的文学青年,孙福熙、孙伏园、宫竹心、章廷谦、李秉中、荆有麟、高长虹、李霁野、台静农、韦素园等人的身影,在他的房间经常出没。鲁迅手拿着烟卷,与众人交谈的笑声里,倒可以看出他纯真的一面。而在文章中,他是很少表现自己的喜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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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30 翻阅那些旧有的资料,我有时想,他是不是借此寻到一种碰撞,或者从青年人那里,借得向上的热力?他不喜欢那些以自己之是非为是非的人,对有叛逆气的人十分欣赏。比如高长虹,文章虽然幼稚,但那奔放的调子、尼采式的独吟就很有意思。在二人未闹翻之前,鲁迅十分热情地帮他出书,夜间校稿时还吐了血。有另类的青年在,文坛便不会消沉。他是希望在那个群落里,看到与自己不一样的新人的。1924年9月24日,在致自己的学生李秉中的信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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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32 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我说一句真话罢,这大约你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他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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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34 这样决然的态度,让人感到了他的可亲,他的动人的地方往往就在这个层面。或许,在《新青年》的同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自恋的人。他憎恶这个世界,同时也消解着自己,因为觉得自己的世界太黑暗了。青年们能不能不再存有这一黑暗呢?世上的路千万条,或许总有别样的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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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39 《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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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41 1918年至1921年,鲁迅的创作量并不很大,除了《狂人日记》、《故乡》、《随感录》、《阿Q正传》之外,他把许多精力都用到了翻译上。这个时期,他可以说是孤军奋战,与别人的交往有限。到了1921年后,他的身边出现了许多青年,于是一个个文学小团体就出现了。未名社、狂飙社、莽原社等都与他有关。但那些青年和他一样,有些喜欢灰色的艺术,调子压抑得很。鲁迅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他终于决定帮助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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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43 他身边的青年都有些神经质,抑或非正宗气。比如李霁野长得要命的头发,高长虹自命不凡的怪味,韦素园病态的神情等等。这些要么是颓废式的,要么是狂人式的青年,让鲁迅觉出了可爱。他自己的内心,分明就有几分黑暗,这倒让他有了结识诸人的渴念,所以一旦相逢,就有些共鸣之处。我以为,理解鲁迅的内心,有时是不能不考察他与青年的关系的,那里有他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和精神渴念。他一生最动人的文字,差不多都是那些悼念左翼青年的篇什。那些流浪的、愤怒的青年,好像是他生命的延续,他对这些幼小者的爱之强烈,是一看即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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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45 而且他和这些人一起翻译出版的小说,同样都充满了沉郁的色彩。安德烈耶夫、爱伦堡、果戈理、拉夫列涅夫等人的书,都不那么灿烂,有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受难意识,那么强烈地压抑着人们。在描述韦素园的时候,鲁迅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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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47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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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49 我读鲁迅与这些青年的通信,有时暗暗感到一种刺激,好像寒冷冰谷里的微火,照着肃杀的世界。他把仅有的火种,给了挣扎的孩子,将一丝丝光泽,罩在人的身上。而他和这些蠕活的孩子们发出的战叫又是何等冷酷和惨烈!在四面昏睡的世上,还有这样的嘶喊,悠远的平静便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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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53 高长虹在一篇文章中,描述了鲁迅的复杂和怪异。叙述里主观的东西多,也带着个人恩怨。内中一些细节,也不乏参照意味,读后倒可看出鲁迅形象可感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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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55 我在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同几个狂飙朋友在北平创办了狂飙周刊,获得鲁迅的同情反应。在这以前,我有些朋友在一个世界语学校里做了鲁迅的学生,我时常听到他们谈说鲁迅。《呐喊》恰好也在这年出版,这也是给鲁迅传说增加兴味的原因。不过我看了《呐喊》,认为是很消极的作品,精神上得不到很多鼓励。朋友们关于他的传说,给我的印象也不很好。他们都喜欢传述鲁迅讲书时说的笑话。比如,这个说了,鲁迅今天说:“中国人没有孙悟空主义,都是猪八戒主义,我也是猪八戒主义。”这已经不很好听。可是另一个还曾说,鲁迅说了:“人人都以为梅兰芳好看,这我不能理解,我觉得梅兰芳也没有什么。”这种传说,给看《呐喊》的人所增加的印象,当然不会是很积极的。可是,说也奇怪,狂飙周刊在北平出版了还不到几期,居然在北平的文艺界取得了它的地位,而最予以重视的,郁达夫外,尤其是望重一时的大小说家鲁迅。我同鲁迅见面的机会来了。可是我初次同他讲话的印象,却不但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鲁迅,也不很像《呐喊》的作者鲁迅,却是一个严肃、诚恳的中年战士。此后我同鲁迅的见面时候很多,其中只有一次,仿佛是达夫传述了什么,鲁迅以世故老人的气派,同我接触。不过,除这以外,我们总是很好的,而且在形式上总是很深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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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59 鲁迅那时仿佛像一个老人,年纪其实也只四十三四岁。他的中心事,是文艺事业。不过因为当时的环境不好,常持一种消极的态度。写文章的时候,态度倔强,同朋友们谈起话来,却很和蔼谦逊。(《一点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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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661 在“积极”与“消极”之间,鲁迅给人的印象是复杂的。其实对他这样的人,本不能用“积极”和“消极”的概念。因为他一方面入世,但又以绝望的目光打量一切,最后又选择了对绝望的挣扎,所以他的世界处处呈现出一种悖论。当人们走出营垒向着黑暗进发的时候,他却躲在了树后,因为他相信前行的人大多会倒下去的。可是一旦与敌手短兵相接,他又会不依不饶,痛打着对方。鲁迅那时选择的方式是反现实的:人们一致认为对的,他却投出怀疑的目光,而别人以为不可能的事情,他却进行着。所以,他是带着一种否定性的肯定的方式直面着这个世界的。熟读《呐喊》、《热风》、《彷徨》、《野草》的人,可以发觉悖论式的情结,出发点与终点都非线性逻辑的。有一些论者曾谈到了这个现象,为什么同一个现象在鲁迅笔下,就与别人的叙述不一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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