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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们很快就感受到了鲁迅的这一有别于他人的奇处。因为在他的文本里,世界被多维化和复杂化了。像李霁野、韦素园这类青年,一向是崇仰苏俄艺术的,因为他们在那里感受到了精神的深和灵魂的深。可不久他们就发现,鲁迅的文本,有着同样的魅力,而且在以一种幽灵的、哲学式的笔触,将古老的中国文学,与现代人的精神空间拉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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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鲁迅对社会和历史的判断是果敢、自信的,但对自己的文字达到了什么状态,好像并不清楚。高长虹就感受到:“他不能意识到自己的作品究竟有多大的艺术价值。”也许因为这一点,他从未有过自恋的状态,文字里的信息就显得真切、动听,是灵魂深处流出来的。同时代一些人的文章,有时有做作的痕迹,周作人就承认自己不太自然,有故意为之的特点,至于胡适、刘半农就更是如此了。鲁迅看不起胡适、刘半农二人,也有上述原因。他们把世界描述得有些圆满,而鲁迅却觉得,这个世界恰恰是残缺的,不完美的。即便是未来的“黄金世界”,大概也有杀头和流血。别人施舍的梦,多少都要打一点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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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像(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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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自己,他说,也不知道路应怎样走。他不仅无资格给别人引路,当不了导师,自己也陷入绝望和悲哀中。他对那些绝望的、痛楚的青年都有点同情,从本质上说,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家都是可怜的人。而摆脱这一苦状,就只好向着黑暗捣乱,如此而已。他从未认为自己是个英雄,这一想法他曾透露给许广平,话语之中分明也有自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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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做点什么事的人,也颇有几个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两地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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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坦白着自己,确让人看出他的可爱。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缺陷,并在缺陷里直面这一个残缺的世界时,他便可以发现那些被遮蔽的世界。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尘世的打量者,他带着伤痕,舔干了身上的血渍,直视着芸芸众生,看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知道人们在想什么,如何生存着,并且看出了那些洋洋自得者背后的内核。永让人难忘的是他对人的心灵的透视。你看他写孔乙己,写阿Q,写狂人,都凶猛得很,惨怛得很,就像皮鞭抽打在身上,凡与其相遇者,都感到了切肤之痛。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于此都颇感兴奋,他们犹如在荒原之中,忽然遇到了一团篝火,黑色的影子被照亮了。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人,甘愿沉没于黑暗中,把光热留给别人。他周身弥散的光泽,即使过了许多时光,我们依然能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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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咀嚼黑暗,并直视黑暗呢?不仅是小说、散文如此,连带着翻译作品也是那么沉重,绝无悠闲之调。他所译的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阿尔志跋绥夫《工人绥惠略夫》,安德列夫(现通译安德烈耶夫)的《黯澹的烟霭里》诸作,都不是温情的。作者快意于这一黑暗,在那些晦明不清的世界里,有着难言的精神指向。晚年收集整理出版的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可以看出他的用意。珂勒惠支之于鲁迅,是有着血脉上的亲缘的。她的思维里有着悲怆与阴郁的东西,然而又不安于这一灰暗,时时向着自我挑战。在她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一系列这样的名字:《穷苦》、《死亡》、《耕夫》、《断头台边的舞蹈》、《凌辱》、《磨镰刀》、《反抗》、《战场》、《俘虏》、《失业》、《妇人为死亡所捕获》、《面包!》、《德国的孩子们饿着!》……谁都能从那些凄惨的画面里看出作者慈悲的心。苦难压迫着弱小者,人们有的只是哭泣与不安。那些惨烈的画面,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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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绥·珂勒惠支的世界一片暗影,但你却能从中读出她的愤怒。版画的画面差不多都是压抑的,光线颇少。选择这些作品出版,对中国的读者而言,无疑是一种刺激。敢于在死灭的大泽里咀嚼黑暗,且诅咒着黑暗,还有谁能做到呢?鲁迅以赞赏的口吻提到了那幅名为《战场》的画,这样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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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们打败了,他们敌不过官兵。剩在战场上的是什么呢?几乎看不清东西。只在隐约看见尸横遍野的黑夜中,有一个妇人,用风灯照出她一只劳作到满是筋节的手,在触动一个死尸的下巴。光线都集中在这一小块上。这,恐怕正是她的儿子,这处所,恐怕正是她先前扶犁的地方,但现在流着的却不是汗而是鲜血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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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着鲁迅的共鸣,他比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它们的价值。人类正遭受着劫运,只有经历了苦难的人,大概才会有类似的体验,在绝境里的思考者,或许会逼近于人间的本真吧?珂勒惠支与阿尔志跋绥夫一样,借了虚无与恐慌,暗示了社会的绝境,却又不安于那绝境。作品里都撕去了托尔斯泰式的不抵抗主义,周身弥散着愤怒。鲁迅谓之为“对于社会的复仇”。他对这一复仇是赞赏的,那和他历来主张的反抗意识大体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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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激愤”,欣赏“复仇”,是鲁迅内心一个抹不掉的情结。你读一读他对故乡的“女吊”和绍剧的“活无常”的描述,就可以感到他的品位。自己做不了英雄,却在文字里鼓动血色的美,而且将毁灭与地狱式的昏暗推向极致。鲁迅的复仇意识是呈现在审美之中的,他常常借助历史人物与传说故事,影射自己的环境。那是黑暗里的奇光,大的破坏便有大的自在。与一个无望的世界同归于尽,对他而言是大的喜欢,因为唯有毁灭,一切才会重新开始。在魔鬼的世界捣乱,并且死于那捣乱之中,是有着快意的。如果我们不懂得鲁迅的这一心境,大概就不会理解他何以写下那些怪异的作品。他以“愤激”的方式表达爱欲,以毁灭凝视着永恒,于是便获得了心灵的升腾。珂勒惠支与阿尔志跋绥夫的存在,都向读者印证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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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后期的生活里,他以“颓唐”形容过自己的心情。不过这“颓唐”里让人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隅。《野草》里的片断很容易让人想起但丁的《神曲》,恐怖里还有诸神的怪叫。鲁迅在《秋夜》里写的在夜里发出笑声的恶鸟,我怀疑是快意的笔法,因为作者是习惯于做出恶声的。那时正是与正人君子们论战的时期,鲁迅表现了世间罕有的辛辣,笔锋带着毒汁,所到之处,皮肉分开,滴着血。胡适曾不忍看这类论战,还好心劝鲁迅不要这样。一些善意者也希望从敌意之中走脱,皆大欢喜不更好吗?但鲁迅的回答很果决:我们还不能“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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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分明有一点六朝人的果决和李贽式的决然了。中国历史上唯有“匪气”的人,才会冲破夜的牢笼,得到生命的自在。鲁迅不知在什么地方继承了这些,却又不同于这些。他与王充很像,然而又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息,内心是复杂的。他的文字与其说是对身外的世界的反抗,毋宁说也是摆脱身上的鬼气。他何尝不是与内心进行较量呢?美国一位学者曾以鲁迅身上的黑暗面为题,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看到了内在主旨的。光明是诞生于黑暗之中的;唯有久久沉浸在黑暗中的人,才会给人提供丰沛的亮色。然而鲁迅却把那亮色都送给了别人。自己呢,只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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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中善于描写人的无助后的惊悸,他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残忍去勾勒人于黑暗中的惊恐、战栗。作品像炼狱里的火,在灰暗里闪烁着,照着周边的无望。有人曾谈论过鲁迅与这位俄国人的相通之处,那是对的。但他没有陀氏的基督教下的刑罚,弥漫在他世界里的更像是佛家所说的地狱之气。鬼火、死尸、骷髅、死魂都堆在那里,显示着无边的惨淡。鲁迅不同于俄国作家的是,他用了东方人的意象,指示了彼岸世界与此岸王国的虚幻性。人生存在一个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世界,活着的生灵不过在一个虚拟幻想里。于是他像骁勇的夜鸟,在那苦难的天地间叫着,告诉世界自己的存在。他诞生于黑暗,却不属于黑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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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先生曾神秘地告诉我一个发现,他用亮亮的目光看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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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么,鲁迅晚年很喜欢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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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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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么喜欢谈鬼,看来是有些什么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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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钱先生后来将这一感想写到书中没有,只记得日本学人丸尾常喜曾写过一本书叫《人与鬼的纠葛》,专门论述鲁迅世界里的鬼气。这是对的。从最初的创作,到晚年的书写,鬼在鲁迅的世界占了一定的空间。《朝花夕拾》里的少年记忆与《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女吊》,隐含着相近的东西。你可以从民俗学的角度欣赏那些快意的意象,但那又不免有些浅薄。鲁迅之于民俗,向来不是民俗学意义上的。在其收集的汉画像拓片里,也多有阴间的传说,那里的气象在唐之后的诗文里已难看到了。在鲁迅内心,那些阴间故事流动的恰是冲荡的气韵。鬼气里的人气才是更有诱惑力的吧?他在那些森然的形象里,竟发现了美丽,且欣赏着其间的形色。比如,他对女吊的描写,就很别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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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女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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