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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13 这个队伍里,还有个不得不提的人物——胡适。胡适是个新的“明星”,他的名气在那时仅次于陈独秀。《新青年》起先刊登了他从美国寄来的一些日记、译文。他后来开始与陈独秀讨论起文学改良的问题。胡适与陈独秀是老乡,在美国学过农业、哲学等学科,但内心却很平和,也有士大夫的某些嗜好。这个青年在美国时,就注意到了文学改良的问题,主张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以自由的观念,抵抗保守的暗潮。他的《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行文不像陈独秀那么激昂冲动,但却平实深厚。他和陈独秀的文章,因为带有纲领性的气韵,在当时影响深远,周氏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人好像还在他与陈氏的影子里。就思想的明确性与新鲜性而言,胡适带来的旋风,四处旋动。新文化运动初期,他与陈独秀一样,也像一把火,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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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18 胡适像(192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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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20 《新青年》同人中,他是唯一新从国外回来的人,受了七年的美式教育,对中国的未来可说雄心勃勃。据北大人的回忆录,他是个英俊的青年,谈吐里有诱人的语调。他的课堂效果很好,人的魅力与学术的魅力集于一身。因为他所学的专业理论较新,又力主白话文运动,所以他给人的印象是初升的朝阳,似乎比陈独秀还带有新意。又因为新归国时心理反差极大,对故国的旧习、陋俗较为敏感,所以他发表的言论便一语中的,鼓动性绝不亚于他人。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都有些穿透力,《易卜生主义》、《文学界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不朽——我的宗教》,都带有较浓的美国学人气味。胡适不像陈独秀与钱玄同、鲁迅那么疾恶如仇,他谈天说地时本乎理性,文字的背后是缕缕的暖意。他虽支持陈独秀、钱玄同的某些激进的观点,可不同意一蹴而就的莽撞,以为一切需顺应一种秩序:在进化的途中,是不能绕过一个环节的。《新青年》四卷四号上,有他一篇与陈独秀、钱玄同讨论文字改革的通信,其看法就不同于后面二位。胡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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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22 独秀先生主张“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的办法,我极赞成。凡事有个进行次序。我以为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文字。但是文言文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文言的文字,然后再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至于将来中国的拼音字母是否即用罗马字母,这另是一个问题,我是言语学的门外汉,不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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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24 既大胆,又谨慎,既果敢,又平和,这是胡适给人的初步印象。他的文章对旧学颠覆性很强,可你阅读的时候却不感到武断、霸气,隐隐地闪着热热的光,让人感受到一种亲和之力。胡适爱谈“改良”、“尝试”、“建设”、“求证”一类的话,这些比陈独秀的“革命”、“血色”、“不许”一类的措辞要温和得多,真真是彬彬君子。在反对派的攻击、咒骂面前,他还能语气平静,并不把对方压下,而是靠学理的力量交锋。《新青年》五卷一号上,他致汪懋祖的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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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26 我主张欢迎反对的言论,并非我不信文学革命是“天经地义”。我若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也不来提倡了。但是人类的见解有个先后迟早的区别。我们深信这是“天经地义”了,旁人还不信这是“天经地义”。我们有我们的“天经地义”,他们有他们的“天经地义”。舆论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字,充足的理由,诚恳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对我们的人不能不取消他们的“天经地义”,来信仰我们的“天经地义”。所以本报将来的政策,主张尽管趋于极端,议论定须平心静气。一切有理由的反对,本报一定欢迎,决不致“不容人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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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28 他的这一精神,很快吸引了北大的师生,在红楼内外,获得了诸多钦佩的目光。“出辞荒谬,狂悖绝伦”在那个时代是需要勇气的事,而洗耳倾听反对派的声音,则是难得的雅量。胡适于二者均有所得,激进与平稳兼备于身,所以他既可以和陈独秀、钱玄同为伍,又能与周氏兄弟保持友谊,我们说他是《新青年》的主将之一,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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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30 在胡适眼里,陈独秀是个老革命党人,说话时不免有些武断。文学界改良最早提出时,陈氏还有点怀疑,待看到胡适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时,陈氏的态度大变,且为之一振。他认为改良还有点温吞,不妨以“革命”口号出之。于是新文学界运动便借助这个武断的老革命党人之力,在国内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后人每每言及五四新文化,总讥其激进云云,岂不知那时的改革,倘不是激进主义做后盾,新文学还不知要推迟几年呢!像鲁迅之站到前台,就并非自愿。先有理论后有行动,这是专制国度下国民进化的途径。理论在那时的重要,确是超过写作实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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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32 比之于陈独秀、鲁迅、周作人的知识背景,胡适的理论来源有点摩登的意味。他后来介绍的易卜生等人的思想,比周氏兄弟译介的武者小路实笃、爱罗先珂诸人的作品,都显得大气。他推崇的杜威思想,红极一时。因为他是杜威的弟子,又请其来中国讲演,便在那时造了很大的势。实验主义是杜威精神的本色,它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与科学实验诸活动密不可分。而《新青年》同人们是推崇科学的,以科学为依托的杜威的实验主义,能不跻于文坛而诱世?陈独秀、钱玄同那么看重他的学识,其实隐含着一种期待。大家知道,新文化运动如果没有科学理念的强大支撑,终究是薄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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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37 胡适赠鲁迅的《尝试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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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39 开始的时候,周氏兄弟与胡适较为要好,连钱玄同、刘半农也走到了胡适的周围,成了谈天的友人。鲁迅碰到旧书的版本问题时,多次与胡适交谈,各自都欣赏对方的某些观点。鲁迅并不了解胡适推崇的杜威理论,胡适也未必深解鲁迅的那些精神意象。不过彼此均知道在中国该做些什么,相互间是有些暗示的。不同心而要协力,在他们是不言而喻的事。胡适倡导新诗,周氏兄弟便也写新诗;鲁迅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胡适也颇与之共鸣,说了些赞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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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41 《新青年》杂志真是人才济济,天才者众,同人们的互补产生了巨大的威力,对文坛的振动是长久的。他们之后的一百年,中国文坛再未有过如此灿烂的群星,想到这里,不禁为后人而黯然神伤。历史是不能重复的。在人类的衍生史中,美丽有时就这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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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43 关于胡适有许多传说,今天他已成为一些人的偶像了。不过我在佩服他的同时,也隐隐地觉出他的浅,他的理论几乎都是西洋人的,并无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其文本还是其思想,和周氏兄弟比都有一些距离。他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但他似乎缺少鲁迅那种峻急和迅猛之力,以及灵魂的深广。我偶尔看到鲁迅后来挖苦他的文字,也在想,他们后来分手,固然有价值观上的不同,然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鲁迅在根本上就看不上他。这也是一个原因吧?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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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50 钱玄同留存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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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52 我有时在鲁迅博物馆翻看着钱玄同留下的那批旧杂志,就怦然心跳。《新青年》里的文章,情思漫漫,今人似乎也难有那些作者的气度了。读他们的文字,便想象着那个时代的人与事,觉得谜一样的话题是那样多,几乎每个话题后,都有动人的故事。他们每个人,内心都充盈着一团火。后世一些无知学人讥讽他们狂傲偏执,不懂建设,唯有破坏。其实认真读那里的文字,关于教育改革,关于文字改革,关于文学的现代化,不仅议论多多,方案与实践亦是时常可见的。那一代人并非一群虚无主义之徒,其内心还多有一些改良的方略,且有着精神的寄托。而那寄托里,就有传统文化遗产的因子。比如鲁迅对汉画像的青睐,钱玄同的喜写篆字,刘半农的爱写散文,胡适的考据癖,这些与明清文人不能说没有交叉,有的甚至是从传统的非正宗的流脉里过来的。他们即便是破坏偶像,喊“打倒孔家店”,也是因了胸有法国、美国革命的参照,精神深处,是有着路标的。刘半农关于文字学的思考,就参照了外文语法,并不是书斋里的胡闹。钱玄同议论文字学,就有章太炎的某种风范,在迅猛里又添有沉稳,功底之深非别人可以比肩。钱玄同的《论注音字母》、《新文学与今韵问题》,刘半农的《应用文之教授》、《我之文学改良观》、《复王敬轩书》等,都有着很深的学养。我们看钱、刘二人关于新文化的那出“双黄戏”,演得何其妙。钱氏化名“王敬轩”大肆攻击新文化运动,而刘半农撰文力驳之,文章气韵生动,一时并世无两。鲁迅后来以赞佩的口吻回忆过那时的刘半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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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54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簧信,“她”字和“它”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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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56 在《新青年》编辑中,刘半农的学识是较弱的,后来虽去了欧洲得了博士学位,但都不及胡适、周氏兄弟深厚。尽管这样,他的一些思想和学问,在今天看来,依然很有特色,并非一无是处。他对文学与文字、音韵与语法、四声实验等,研究很深,心得很特别。所以他谈新文学界的建设,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有着较深的根基。读其文章,是立着的,而非躺在地上的时文。比如《复王敬轩书》,谈及翻译问题,就颇有见地,与鲁迅、周作人的观点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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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58 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我国古代译学史上最有名的两部著作,一部是后秦鸠摩罗什大师的《金刚经》,一部是唐玄奘大师的《心经》。这两人,本身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些晋唐文笔,眼前风光,俯拾即是,岂不比林先生仿造二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打到《经》里去;所以直到现在,凡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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