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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65 钱玄同(摄于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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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67 读那个时期彼此的通信,可以想见思想的活跃。像钱玄同与陈独秀的交流就有趣得很,偏执与矛盾,都流露其间。钱玄同谈天时滔滔不绝,目光炯炯,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有时不免也有一点夸张,但却让人觉出其性情的可爱。这个特点也流入他的文字,比如谈到旧文学的问题,钱氏将传统的诸多经典,大多否定掉了。1917年2月25日致陈独秀的信云:“弟以为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燕山外史》中之最下劣者。至于近世《聊斋志异》、《淞隐漫录》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元人杂曲及《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燕子笺》之类,词句虽或可观,然以无‘高尚思想’、‘真挚情感’之故,终觉无甚意味。”陈独秀看了那信,对钱氏的快言快语是感动的,他是不是在这位新朋友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六天以后,陈独秀回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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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69 崇论宏议,钦佩莫名。仆对于吾国近代文学,本不满足。然方之前世,觉其内容与社会实际生活日渐接近,斯为可贵耳。国人恶习,鄙夷戏曲小说为不足齿数,是以贤者不为,其道日卑。此种风气,倘不转移,文学界决无进步之可言。章太炎先生,亦薄视小说者也,然亦称《红楼梦》善写人情。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庄周、司马迁之书,以文评之,当无加于善写人情也。八家、七子以来,为文者皆尚主观的无病而呻,能知客观的刻画人情者,盖少,况夫善写者乎。质之足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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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71 同人们谈论的话题十分广泛,哲学、政治、文艺、文字、伦理、国体……但大多是宣言体的,并未说深说透。唯文学方面,颇为深入,自成道理。所以,后来人们谈《新青年》,记得的大多是文学革命与伦理造反,别的则很少影响文人了。《新青年》的几位主将,都是有诗人气质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其为文学家。陈独秀、沈尹默的旧诗,鲁迅、胡适、周作人的随笔,钱玄同、刘半农的札记,都写得有滋有味。李大钊的短章,理论严密,又含有深情,流动着高贵的气韵。文学界革命的旗帜能举起来,且不久便见出成就,大概还是借了文学界以外的力量。比如从伦理学上、从进化论中汲取思想的因子,从实验主义、无政府思潮获得思考的空间。有趣的是,他们很少是哲学家、社会学家,除了李大钊和胡适受过一点理论的训练外,其余的多属于杂家,都有扎实的旧学根底,但他们却把哲学的、社会学的成就引入文学领域,于是产生了很大的波动。陈独秀谈域外思潮、国内文化,感人之处甚多,是高屋建瓴的妙语,但因为过于空泛,便显得有些皮毛化,而一旦切入实际,比如文学领域,则问题迭起,意象纷出,让人有了切肤的痛。中国的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孙中山那代人已谈得很多、很广了,唯思想革命、文学界革命,尚无人深入梳理、研究。《新青年》同人要做的,大概是后者。你看蔡元培之谈美育,周作人之介绍个人主义文学,鲁迅之关于白话文的辩护等等,都是倾向于思想层面和艺术层面的。或者说,他们借助艺术,描述着人本的问题。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的背后,还是人生问题。那时候为艺术而艺术、为学术而学术的倾向,尚无人有过。只是这个团体分裂后,才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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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73 和陈独秀往来较多的李大钊,在史学和社会学上有相当的造诣,其兴趣还在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引介上,但也受身边的人影响,写了大量的诗歌,呼应着新的时代气氛。李大钊是那个圈子里最温文尔雅的人,鲁迅曾描述过他的形象:全身弥散着敦厚之气。许多人都喜欢他,赞佩其学术的眼光和文字的练达。李大钊那时不仅喜欢马克思,也研究罗素,不仅认同陈独秀,也欣赏周氏兄弟。如今看他们的文章,有许多交叉的地方,他们彼此是互感的。《新青年》像一个磁石吸引着不同的人,传染着同一种情调。现在读这些远去的文字,依然能感受到那些灵魂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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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78 李大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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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80 独往独来,笑对江湖,骇世惊俗,摧枯拉朽……这便是那一群人特有的风貌。和章太炎、孙中山那一代人比,他们的迅急、猛烈、热情并不逊色,有时甚至走得更远。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实际的情形是,他们使中国人的书写历史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而且,后来近百年文化史的悲喜剧,几乎都于此时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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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84 打量历史是一件困难的事。现代以来的中国,大凡以纯粹的精神切入现实,大多落得失败的结局。倒是那些自以为恶的存在留下了自己的根基。中国知识界流行的激进主义,便是这种恶环境下的产物,后来的学者对这一思潮的不同臧否,说明了其复杂性。学院派的公平说与诗人式的乌托邦之梦,在中国历史面前都显得有些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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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86 陈独秀与鲁迅、周作人、李大钊、胡适、钱玄同等人,都不是激进思潮的鼻祖,而应被看成这一思潮的产儿。他们身上几乎都有点狂人的意味。以最为中正、平和的周作人为例,他那时看重和喜欢的,竟是很有奇气的人物。比如周作人一生迷恋的辩士路吉阿诺斯,其横扫千军万马的精神伟力,当不下于他身后一千余年才出现的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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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88 周作人留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人物。待到《新青年》红火的时候,他在许多文章中,也提起过这位激进的狂人。如1918年出版的《欧洲文学史》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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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90 Lukianos(即路吉阿诺斯)本异国人,故抨击希腊宗教甚烈,或谓有基督教影响,亦未必然。Lukianos著Philopseudes(即《爱说诳的人》)文中云,唯真与理,可以己空虚迷惘之怖。则固亦当时明哲,非偏执一宗者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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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92 1918年至1922年间,周作人的思想异常激烈、活跃,所写文章亦令世人刮目相看。如《人的文学》、《祖先崇拜》、《思想革命》,锐气绝不亚于鲁迅。尤其1918年发表于《新青年》上的《人的文学》,境界与学识,都在陈独秀、胡适之上。《人的文学》在根本态度上,是支持陈独秀、胡适的文学革命论的,所不同的,乃是不把其口号化、排他化,而是学理化、人道化。在诸人的合唱里,别立一宗。《新青年》因为有了这类文章,而变得沉甸甸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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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97 周作人像(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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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799 周作人性格内向,周身儒雅,很少有斗士气。他虽是鲁迅之弟,却无鲁迅之峻拔,不过,由于久浸书海,他渐渐地也染有“反骨”。他的文章,让人看到了那一代人启蒙的准备有很长的时间,学理上与欧洲的反基督教传统渊源深厚。他不仅在古希腊的辩士文化中看出怀疑主义的重要性,而且又从文艺复兴以及18、19世纪欧洲文学中汲取了人文的力量。有趣的是,周作人并不以为过去的遗产均无价值,他承认那些文化的产生乃顺应时代要求之故,只不过不适应现实人的生活罢了。《人的文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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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01 我们对于主义相反的文学,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论,单依自己的成见,将古今人物排头骂倒。我们立论,应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又将批评与主张,分作两事。批评古人的著作,便认定他们的时代,给他们一个正直的评价,相应的位置。至于宣传我们的主张,也认定我们的时代,不能与相反的意见通融让步,唯有排斥的一条方法。譬如原始时代,本来只有原始思想,行魔术食人肉,原是分所当然。所以关于这宗风俗的歌谣故事,我们还要拿来研究,增点见识。但如近代社会中,竟还有想实行魔术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将他捉住,送进精神病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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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03 陈独秀看了这文章,遂致信周作人,以为“做得极好”。那是补充了他和胡适的不足的。陈独秀自己知道,仅仅有斗士、狂人的态度的确不够,周作人式的注重常识或许会增加这支队伍的精神含量。其实那时的同人们确有很大的差异: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乃实验主义的移植,蔡元培则搬来了德国教育的理念,鲁迅是尼采和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的、怀疑的东西占据了许多空间。鲁迅的思想在那时和周作人有诸多交叉的地方。周作人的一些文章,有的是经鲁迅的修改才得以发表的,比如周作人的译文、讲义和随感。不妨说,二人在杂志上讲述的是相近的话题。当胡适大谈语言上的进化,描述文学改良的时候,周氏兄弟却强调了“思想改革”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新形式还是旧形式,都有可能是荒谬意识的寄生场,而解决的途径,便是彻底地、无情地清理旧物。周作人不止一次提到崇拜祖先和崇拜传统的可恶。1919年2月在《每周评论》上,他曾以《祖先崇拜》为题,抨击了“国粹家”的迷梦。那文章还引用了尼采的话,这大概是鲁迅提供的。文章的结尾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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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05 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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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07 尼采说:“你们不要爱祖先的国,应该爱你们子孙的国。……你们应该将你们的子孙,来补救你们自己为祖先的子孙的不幸。你们应该这样救济一切的过去。”所以我们不可不废去祖先崇拜,改为自己崇拜——子孙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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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09 从路吉阿诺斯到尼采,这两个狂士的语录鼓舞了周氏兄弟的写作。他们的文章不自觉地染有这些激进的、怀疑主义的色调。看《新青年》上周氏兄弟的文章,那股叛逆的气息是内在的。无论从学理的层面,还是从性情的层面上看,路吉阿诺斯与尼采的不以圣贤之是非为是非的野性力量,都影响了他们。尼采的冲荡之气使鲁迅颇为受益,而周作人则学会了路吉阿诺斯在学识的层面质疑祖先的方式。中国古代有许多高傲的、放荡不羁的人物,王充、李贽就大气磅礴,不为旧俗所限,目光与气魄都是超人的。不过,到了周氏兄弟这里,又多了一些超迈的哲思。特别是鲁迅,比周作人走得要远,他冷然地行进在荒野里,发出了狼一般的吼声。那声音绝不是书本讲义与学术宣言里可以找到的。它是摩罗诗人式的,是尼采与路吉阿诺斯式的。我们何时在中国文人的文本里,能听到这类声音呢?在民国那个古老僵死的时代里,如果没有它出现,那我们则真的成了万劫不复的可怜之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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