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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78 北大文科同人合影:第一排左二为钱玄同,左三为蔡元培,左四为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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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80 钱玄同在那个圈子里,一直是个活跃的人物。他口无遮拦,信马由缰,文章一泻千里,酣畅雄放。他因了章太炎的影响,走的是偏执之路,凡事要纯粹处理,尤其对学术不会有温吞之态。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许多观点,在那时被视为怪论,林琴南后来就撰文,对其大加贬损。钱玄同的文章,篇篇有着火药之味,他写的《随感录》,对遗老遗少就不客气,大有吞灭之势。而言及学术,对旧式文人他是蔑视的。陈独秀撰文虽有狂态,但并无蛮气。钱玄同则不然,狂妄之语的背后,野性的东西多了,总令人觉得有些孟浪。比如谈及文字问题时,钱氏主张不仅改革,而且要废汉字,以拉丁化的方案代替象形字,这真真是刨了自己的祖坟。他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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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82 所以我要爽爽快快说几句话:中国文字论其字形,则非拼音而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识,不便于写;论其字义,则意义含糊,文法极不精密;论其在今日学问上之应用,则新理新事物之名词,一无所有;论其过去之历史,则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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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84 我再大胆宣言道: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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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86 这样一种态度,在学理上有些过分,比陈独秀还要偏颇。读他的系列文章,印象是意气的地方多,缺乏严密的逻辑。他和陈独秀一样,许多理论没有可操作性。倒是胡适的尝试的态度,周氏兄弟创作中的摸索,让人感到切实。那是大地上的耕耘,而非空中楼阁。许多年过去,《新青年》的同人们的著述,唯胡适、周氏兄弟的一直畅销,这也说明了尝试比空谈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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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88 鲁迅曾讥讽钱玄同是个好发空论的人物,这不是没有道理。但他的空论,有时笑态可掬,也让人觉出其中的可爱。周作人就喜听钱氏的妙语,以为大有可借鉴的地方,并非一文不值。而在胡适看来,钱氏的失误是过急,缺少分寸。过犹不及,就是这个道理。有一次,胡适在致钱氏的信中,说得语重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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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90 中国文字问题,我本不配开口,但我仔细想来,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简单的事,须有十二分的耐性,十二分的细心,方才可望稍稍找得出一个头绪来。若此时想“抄近路”,无论那条“近路”是世界语,还是英文,不但断断办不到,还恐怕挑起许多无谓之纷争……老兄千万不可疑心我又来“首鼠两端”了。我不怕人家攻击我们,只怕人家说我们不值得攻击。(1918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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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92 对胡适的批评,钱玄同是有所保留的。他以为这位友人和旧的存在过分“周旋”,大有费时费力之态。对陈腐的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刀两断,各自东西,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胡适却从渐进的、可操作的原则上,坚持温和主义的立场。他和钱玄同的分歧,也可看作是与陈独秀诸人的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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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94 不错,《新青年》诸君,并非个个是大度雅量的人,他们有时也略有圈子化、唯我主义的立场。像钱玄同、刘半农上演的“双簧”,不过内部的自编自导,对于别人骂自己的文章,就并不都敢刊出。大概是1918年的七八月间,胡适推荐了张豂子的文章,欲发表于《新青年》杂志上。钱玄同因为张豂子是个反对派,怒而拒之,且扬言要退出《新青年》。胡适便去信解释,委婉地批评了这位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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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96 至于老兄以为若我看得起张豂子,老兄便要脱离《新青年》,也未免太生气了。我以为这个人也受了多做日报文字和少年得意的流毒,故我颇想挽救他,使他转为吾辈所用。若他真不可救,我也只好听他,也决不痛骂他的。我请他做文章,也不过是替我自己找做文的材料。我以为这种材料,无论如何,总比凭空闭户造出一个王敬轩的材料要值得辩论些。老兄肯造王敬轩,却不许我找张豂子做文章,未免太不公了。(1918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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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898 在这段批评里,胡适道出了同人中一部分思想上的障碍。江湖之气与党派之气一旦与学问结合,便会呈现出独断主义的学术。不过胡适太看重学术良知,却忘记了顽固势力的残忍、庞大。他后来屡屡在文坛与政坛中受挫,大概是由于太宽恕对手,不谙市侩的手段。而在鲁迅看来,钱玄同之弊在于空,胡适之短在于柔。大学里的教授,只有学术良知,却无与恶势力直面的手段,失败是必然的。鲁迅那时是主张决然的态度的。他以为对旧的势力一旦用柔弱的态度,自己就有可能陷于其中。鲁迅敢如此说,并非洋人的学理作怪,亦不是个人恩怨所致,而是生活的经验所得。经历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张勋复辟,看来看去,于是他得到一个结论:“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但这类人才,怕教员中间是未必会有的。我想,现在没奈何,也只好从智识阶级——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智识阶级,此事说起来话太长,姑且从众这样说——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通讯》)说这句话时,《新青年》阵线已经分裂,同人们有的高升,有的隐去。鲁迅已把目光,放到别个世界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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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02 你能想象出那个时代的氛围吗?那一群人确有许多令人神往的地方。学术态度、思想境界且不用说,仅是他们彼此交往的方式、情感的走向,就让后人品味再三吧。《新青年》阵线的人并非个个正襟危坐或只会道德说教,他们一些人的幽情,其状不亚于六朝之人。那一群人中,鲁迅沉默寡言,但偶一谈吐,便语含谐意,趣味横生。钱玄同爱说笑话。刘半农态似顽童。李大钊与人相处有亲和之力,没有读书人的架子。周作人有点儒雅之气,但开起玩笑来也颇为放松,不像他的文字那么宁静。曙天女士有一篇《访鲁迅先生》,记录了周氏兄弟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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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04 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我访过鲁迅先生的令弟启明先生,启明先生也是爱说笑话的。然而鲁迅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启明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也笑,这是他们哥儿俩说笑话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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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06 以说笑、调侃进行着自由思想的交流,正是新文人不同于旧儒的地方。周氏兄弟与友人们都挺“现代”,虽穿着长袍,写着毛笔字,玩玩古董,但也不过鉴赏的态度,对人生的看法,也有鉴赏家的眼光。远远地打量着,并不轻易走近对象世界。那时候在鲁迅的住所八道湾,是有一个定期聚会的,我们把它说成“沙龙”,也不错吧。沈尹默后来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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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08 五四前后,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每逢元日,八道湾周宅必定有一封信来,邀人去宴集,座中大部分是北大同人,每年必到的是:马二、马四、马九弟兄,以及玄同、柏年、逷先、半农诸人。席上照例有日本新年必备的食物——粢饼烤鱼之类,从清晨直到傍晚,边吃边谈,作竞日之乐。谈话涉及范围,极其广泛,有时也不免臧否当代人物,鲁迅每每冷不防地、要言不烦地刺中了所谈对象的要害,大家哄堂不已,附和一阵。当时大家觉得最为畅快的,即在于此。(《鲁迅生活中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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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10 鲁迅、周作人和自己的友人在一起时,说话都挺放肆,彼此坦然得很,并不存有戒心。友人们对周氏兄弟,大概也是如此。你看钱玄同写给周氏兄弟的信,就毫无正经,常常通篇是胡闹,正经的话殊少。他们彼此的信件,文字游戏的地方多,因为都通文字学,所以行文不免“卖弄”一点学问,引来一笑。做斗士的时候金刚怒目,而平民化的时候,就有些游戏之风,这一点,与明清愤世的士大夫,略有一点相近。“五四”文人的傲世、通脱、清峻,实在不亚于魏晋风度。你读那时的信札、日记,不是已感受到了久已绝迹的冲荡之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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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12 钱玄同有诸多致周氏兄弟的信,可见那时的情形。其中一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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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14 今天[西历一千九百十九年,大日本帝国大正八年,大中华民国八年,元月卅一号,即戊午年十二月除夕。(按:夕当作朝)]早晨寄出一封骈体信,此时或已达览。日将午,得庚言先生来片。现在(二月一号上午一点多钟)又得仲由氏来信。对于胡先骕词中予言之人之大作,吾三人均有论列,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一作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一作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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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16 鲁迅和周作人回信的时候,也喜用玩笑口吻,以诙谐的字句谈正经的话题。周作人写信时,爱称对方的绰号,说一些介于正经与不正经之间的事情。然而其学识与眼光,确实高远。鲁迅那时就显示出了怪异的地方,他很少出席《新青年》会议,但对其中的事务,还是认真对待的。他的文章固然以幽默闻世,但深邃与忧愤亦隐藏其间,且看他1918年7月致钱玄同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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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18 中国国粹,虽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坏种,要刊丛编,却也毫不足怪。该坏种等,不过还想吃人,而竟奉卖过人肉的侦心探龙做祭酒,大有自觉之意。即此一层,已足令敝人刮目相看,而猗欤羞哉,尚在其次也。敝人当袁朝时,曾戴了冕帽(出无名氏语录)献爵于至圣先师的老太爷之前,阅历已多,无论如何复古,如何国粹,都已不怕。但该坏种等之创刊屁志,系专对《新青年》而发,则略以为异,初不料《新青年》之于他们,竟如此其难过也。然既将刊之,则听其刊之,且看其刊之,看其如何国法,如何粹法,如何发昏,如何放屁,如何做梦,如何探龙,亦一大快事也。国粹丛编万岁!老小昏虫万岁!!蚊虫咬我,就此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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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0920 信写得随随便便,涉笔成趣,嬉笑怒骂皆有,态度却是朗然、分明的。读这一封信,就很易使人想起魏晋时代的阮籍和嵇康,那种“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气韵,并非一个“狂”字可以解得。“五四”那代人,豪放之外,又多一种魔气,他们在谈笑风生里,常对祖先的文明发几声咒语。魏晋的文人只会装疯卖傻,放荡不羁,到了鲁迅、钱玄同这一代,则不仅志不拘检,口吐狂言,且又从魔瓶里放出毒素,熏染着这个世界。鲁迅诸人是深切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存与旧有遗存之间的冲突的,他们意识到:“文化的革命就是不断延迟的危机。”而知识群落的使命之一,就是直面它,且以创造的精神构建自己的生活。有一种奇怪的论点曾说,鲁迅这些人以自怨自贱的方式对待世界,且败坏了自己的判断力。事实却恰恰相反,那一代人对自我和周围的世界看得何等清楚、透彻!一个不懂得痛感,且未能与旧我分离的人,至少可以说是麻木的。但那一代人却唤起了沉睡的民众,使麻木的人们懂得了站立的价值。他们以恶意的方式,建立了人间善的园地,又不惜背着黑暗的重负和恶的名声,放人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今天的人们,觉得他们是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那是自然而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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