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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0 他在未名社里是个重要的成员,有关那个团体的情况,只有他和韦丛芜留下了一点点回忆资料。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很有点主我,激进的色调不那么浓厚。台静农做一点小说,后来喜谈学问,士大夫的痕迹渐渐多了。韦素园有些忧郁,气质带有俄国文人的内倾、热烈而又痛苦的情状。李霁野则喜欢一生过一种书斋的生活,译一点什么,写一点什么,卧游于书海之间,全无做战士的准备。我读过他写的一些短诗、散文、小说,觉得他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物,思想处于冷热之间。鲁迅是赏识他的敏感、细致的,但一面又以为他过于直露,视野不广阔,也影响了作品的深度。这些感触都恰如其分。未名社其他人的文字,大约也有一点类似的情况。只是台静农在创造性上,略高一筹。后来的发展,于那时已经见到一些气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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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2 在鲁迅眼里,李霁野这一群人,像一张白纸,纯洁而清晰,是少有杂质的。只是觉得他们胆子过小,谨慎过多而少锐气,就难承受沉重的东西。像李霁野的工作就有矛盾的一面。他译了《战争与和平》,依偎在宏大的叙事里。可他自己的写作,则小桥流水,温情涓涓,他的散文毫不像鲁迅,反而与周作人的调子接近。比如《谈渔猎》、《蟋蟀》、《木瓜》、《读书与生活》、《桃花源与牛角湾》,风格上暗袭苦雨斋的味道,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从心底上讲,他是更倾心于后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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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4 李霁野接触鲁迅的时间很短,1926年秋后就很少见面了。但1927年之后,他却与周作人有了接触,虽不密切,但跨度很长,直到20世纪40年代初还偶尔见过。20年代末,未名社因经济原因,很难维持了。韦丛芜就向周作人求救,希望得到支持。李霁野也正是在这时与周作人有了交往,信件往来,造访谈话,次数很多。1930年他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教书时,讲的是蔼理斯(现通译蔼理士)的《新精神》。关于蔼理斯,周作人很熟,他是最早介绍此人的学者。李霁野大概也受到了影响。他还到周作人那里借过外国文学方面的讲义,可见他对鲁迅弟弟的敬意。未名社成员后来与鲁迅渐渐疏远,原因很多。据我的猜测,久住学院里的人,染有士风,自然易亲近周作人类型的人物。至少在抗战前,就习性与思想而言,学院里的人要真正了解自由撰稿人鲁迅,并非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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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6 但李霁野毕竟是纯然的书生,身上是没有教授气和名士气的。这也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冲击。他因为印行了苏联的文艺书籍,在1928年4月被捕入狱,同被逮去的还有台静农。出狱不久,恰好李何林逃难到未名社,李霁野知道对方是被通缉的共产党人,但还是将其收留了。纯文学的梦,就这样笼上了恐怖的云雾。未名社后来未能长足发展,时局的恶化也起了相当的作用。李霁野忧于国难,苦于生存,文学之梦每每中断,只好以教书为业。文学出版的工作,很快就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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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38 鲁迅最初对这个小文学社团是寄一点希望的,他在给李霁野、韦素园的信里,谈了许多翻译出版的设想,从内容到装帧,想得周到细致。当时的鲁迅正与现代评论派诸君子交恶,远离着学界,于是便将期望投入到青年人那里。未名社的人大多是老实之人,也有些才气。有许多话不便于说给别人,却能讲给这几个人,这于鲁迅是一种痛快。李霁野、台静农等人,都是没有市侩气的,也未参与到学界与文坛的圈子中。鲁迅离开北京后,最担心的是旧友们混到胡适那个圈子里,不料有许多人与那些名流们为伍了。其实鲁迅也未想到,他寄予热望的未名社,也如此短命。自韦素园病故后,这个团体基本就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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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2 我有一次去北京万安公墓,同路的友人指着旁边的墓葬群说,韦素园就葬在那里,于是便想起鲁迅的那篇悼文,以及照片中韦素园消瘦的形影。应当说,未名社能支撑下来,韦素园是立了大功的。译书、策划、出版、联络作者,他大概是付出心血最多的人。我觉得鲁迅是喜欢他的,那喜欢超过了对未名社别的青年的喜欢。为什么呢?第一是韦素园忠厚、纯情,没有文人的那些陋习。第二是他俄文好,有锐利的文艺鉴赏目光,所译之文有清峻之风。第三呢,他有殉道的激情,不张扬自我,内焚着躯体,却又忍着苦痛。在鲁迅接触的青年里,他可能是最为执着而又有忧郁气质的人,那是中国知识青年里少有的淳朴者,看他的文章与为人,大概是可以得出这一印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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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4 韦素园生于1902年,读过私塾,与李霁野在安徽霍邱县是同学。他曾就读于阜阳第三师范学校、长沙法政专门学校和安徽法政专门学校。1921年到过俄国,他在俄国时,正赶上了饥荒年,身体受到了损害,但俄文水平相应提高。也就是在那时,他喜欢上了俄罗斯文学。大概是1925年吧,鲁迅将他介绍到北京《民报》任副刊编辑,他的未名社生涯,也是在那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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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6 据几个结识他的人的印象,他性格有一点内倾,很少说话,然而为人却是热情的。他身体柔弱,却有着坚毅的一面,以坦诚和刻苦赢得了周围人的信任。李霁野说他厚道,不会算计别人,活得很真。他和朋友相处,总要付出更多一些,那气质里流动的是挚意的气息,它也在未名社里弥散着,成了这个团体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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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48 在他的气质里也明显地含有忧郁的色彩,沉默的目光闪着迷茫和渴望。那时候他开始着手译书了,都是俄国作家的。他选择的文本都非热烈、明快的,多少都有些压抑,仿佛黑夜里的冷风,凛冽地吹着,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有时那些文本也像一曲曲低回的哀歌,暗暗地传动着无量的悲楚。他译的色尔格夫·专司基的《半神》、珂陀诺夫斯基的《森林故事》、梭罗古勃的《邂逅》、扎伊采夫的《极乐世界》、契里珂夫的《献花的女郎》,都肃杀得很,阴暗里透着几许光亮。那多是命运的无奈的打量,愁色淹没了一切。韦素园选择这些,我猜想是有内心的快感的。他是不是借了俄国文人的笔,在倾诉内心的郁闷呢?小说译得都好,文字是讲究的。这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才华。他选择梭罗古勃的文本作为依托,看重的是其中的不安与优雅。那些小说以及诗,充满了坟地的阴冷。梭罗古勃有一首诗,韦素园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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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50 我们倦乏了追向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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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52 工作上消了许多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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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54 我们已经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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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56 为着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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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58 静静地交给墓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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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60 好像孩儿交给自己的摇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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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62 在里面我们迅速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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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64 并且也没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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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66 此译诗发表于1926年10月。鲁迅是喜欢这首诗的,我以为那关于墓地的意象,也传染了鲁迅。鲁迅的第一本论文集《坟》也编定于那一年10月,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暗示的接受。总之,我想鲁迅在写作中,多少受到了韦素园的译文的感染。鲁迅对苏俄文学的信息,有许多也是从这个青年那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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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68 不久韦素园就病倒了,为了未名社的出版还吐了血。他患的是肺病,在那时已是绝症。他先前译的俄国悲苦的作品像是一个预兆,他自己也陷入了灰色的大泽。李霁野描述他的病状时,用了凄迷的文字,由此当可见彼此的苦痛。有一次鲁迅到西山去看他,见到其状不无悲凉。往日的友人如此孤苦地独住于山上,勾起了鲁迅无数的感怀。后来,鲁迅在悼文中沉痛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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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70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委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凉: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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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72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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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74 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忆韦素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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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76 这文章是极其感人的,也点画出了韦素园的肖像。鲁迅感动于韦素园的认真、刻苦,以及沉静中的善良。看过韦素园的几篇文章,给我的印象是朴素、忧郁的,语调上在什么地方像是模仿着鲁迅。在明亮与灰暗之间,他是近于后者的,那内倾带来的神经质和静穆,也许打动了鲁迅。韦素园在某些地方与俄国小说里的知识青年相似,身上含有焦虑的气味。除了拼命地译书、编刊外,生活对他多是无聊的。他住在北京的胡同里,常常带着疲困的身子和那些阴暗的作品对视,自己也置身于其间。在为《莽原》杂志写的编后记里,他就承认喜欢梭罗古勃的“幻美的悲哀”和蒲宁的“凄伤的回忆”。只有在俄罗斯文人的独吟里,他才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而中国的旧文学,是从未有过类似的启迪的。未名社的青年在那时神往于异邦的艺术,其实也隐含着一丝渴念,那就是对灵魂的超度,这些对于漂泊于古城的青年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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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378 他对文学的敏感,表现在了一些批评文字中。有几篇介绍俄国文学的文章写得都传神有力,是用心灵体味出的,毫无八股的痕迹。比如《〈外套〉的序》就有史家笔法,对文本与社会间的关系亦多妙悟。有一篇短文提到了托洛茨基,看法都是中正的。他承认对新俄的艺术懂的不多,欣赏的是旧俄的文学。新俄的小说唤不起他的共鸣,大概是心境不同所致,不过他说了心里的真话。他对新俄小说最初的反应,有中国青年本色的地方。后来的史学家,都不太提及此事。我由此也明白了,为什么台静农、李霁野等未名社同人在民国间一直远离左翼文坛:那几个人是更带有旧式文人的情调的。而这里,台静农是更为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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