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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静农加入到未名社时,他还是个学生。他几乎是与李霁野、韦素园等人一同结识鲁迅的。未名社要出版半月刊《莽原》,稿源不多,韦素园遂拉台静农撰文。按性情和兴趣而言,台静农不喜欢小说创作,对学术倒是很有些热爱的。《莽原》只发作品与译作,偶尔有一点批评文字,是少谈学术的。台静农拗不过韦素园的邀请,遂写下了多篇小说,不料也因此见到了才气,为许多人所称道。未名社中人只有他显示了创作上的优势,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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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他和韦素园是住在一个房间的。两个人同龄,在安徽时就是同学,彼此深为了解。他那时在北大国文系做旁听生,不久又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听课,接触的都是学问家。鲁迅上课时,他也到场听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鲁迅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小说创作,他在《莽原》上发表的作品,是受到了鲁迅的暗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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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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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时写下的文字都不明朗,有低回的旋律,情感是压抑的,一般青年共有的激愤又哀凉的风格在他那里也能够看到。1928年结集出版的《地之子》收有14篇小说,乡下人的故事居多,偶尔写到城市,能看出作者与之隔膜的状态,紧张、绝望而又深深的叹息。小说没有高长虹式的狂飙之气,精神是内敛的。也许是韦素园的忧郁传染了他,在此后出版的那本《建塔者》里,俄国小说中的悲愤、怅惘与黑暗也在那里弥散开来,读之亦有窒息之感。那一时期的文学青年,似乎都裹在无望的泪光里。李霁野、韦丛芜、韦素园都有一点这类特征。大家都处在无路可走的状态,前面是无边的夜,后面也是暗暗的影,唯有文学才能唤起大家的一丝兴奋。而对台静农而言,那兴奋也是强打精神的独步,有什么欣慰可言呢?在谈到那一段生活时,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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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九二六年冬,这时候,关于《莽原》半月刊第二年要不要继续的问题发生了。大家商量的结论,是暂且以在北京的几个人作中心,既然这样,我们必得每期都要有文章,才能办下去。素园更坚决地表示,要是自己再不作,仍旧躲懒,倒不如干脆停了。当时我与素园同寓,这问题便成了我两个谈话的材料。黄昏或晚饭后,叫听差沏了龙井,买了糖炒栗子,便在当间房中相对而坐地谈下去。其实这问题是简单的,谈下去也不外乎我们几个人努力做文章。每次从这问题不知不觉地滑到爱情和社会上面去了。从黄昏谈到晚间,又从晚间谈到夜静,最后才彼此悔恨光阴又白白地过去了。素园几乎是照例说他是疲倦了,睡在床上,隐隐地可以听见他的一种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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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开始写了两三篇,预备第二年用。素园看了,他很满意我从民间取材;他遂劝我专在这一方面努力,并且举了许多作家的例子。其实在我倒不大乐于走这一条路。人间的酸辛和凄楚,我耳边所听到的,目中所看见的,已经是不堪了;现在又将它用我的心血细细地写出,能说这不是不幸的事么?同时我又没有生花的笔,能够献给我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以伟大的欢欣。(《地之子·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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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台静农走向文学时的无可奈何,绝无耀己与诱人的欲望。未名社的许多人都安于平淡,除了韦丛芜外,大家都活得真实,心性里有静谧的因素。《地之子》与《建塔者》毫无暖洋洋的光泽,乡下与城里的景观均了无生气。台静农还显得幼稚,谋篇布局不太会精巧地运笔,亦不免失败之处。阅历与学识都限制了他。但是初期的写作呈现了他的诚与真,艺术之神是亲昵于那些文字的。比如行文的从容,词汇的多致,韵律的复杂,都在证明日后的一种可能,即感知世界的奇异。他后来在文学史研究与书法上成为大家,是要感谢未名社时期文学训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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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像韦素园一样,笔下常常出现坟茔与荒墟的镜头,那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染,也有鲁迅的影子。大家穿行在漫长的夜路里,除了血迹的真实,一切都是幻影般的漂浮不定。他憎恶这些,又摆脱不掉,文字就不免有些恍惚。20世纪30年代后,他就不爱再写这些东西,渐渐泡到学问里去了。在他而言,其实也是一种逃避。李霁野寄情于英国典雅的小品文是一种自我解救,台静农后来与刘半农、沈兼士等人泡在古董里也未尝不是一种超脱。因为实在不愿咀嚼那些黑暗的存在,最后选择的也自然是学者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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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未名社前后的生活,台氏回忆的文字很少。北京生活对他有意义的却不是为韦素园、李霁野赶写稿件,而是后来教书的生活。未名社的环境过于小资式的顾影自怜,而他后来在辅仁大学的生活却驱散了诗人式的懊恼。台氏渐渐近学术而远文学,或许是内心的一种调整:终日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韦素园的文本相逢,过于沉重了吧,所以在回忆北京生活时,他念念不忘的却是学人中的意味。晚年在台北写的《记“文物维护会”与“圆台印社”》,已看不到一点《地之子》、《建塔者》那样的清寂,反而充满了京派文人的肃穆与古朴,其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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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偶有闲散的时候,听老辈聊天,也很有趣。援庵师深刻风趣;兼士师爽朗激昂;叔平师从容不迫若有“齐气”;半农先生快人快马,口无遮拦;森玉先生气象冲和,喜说掌故;养庵先生白皙疏髯,擅书画,水竹村人时代,做过高官,是北京文化绅士。一天大家谈到汉魏石经残石,北京的收藏者有好几家,慕陵听了,大感兴趣,自告奋勇,醵资集拓,以供研究者的方便。叔平、森玉两先生既有藏石,更支持慕陵的提议。北大研究所国学门藏的一块最大的随时可借拓外,其他各收藏者皆由叔平、森玉两先生介绍,慕陵登门借拓,拓工则是北京的名手。这一工作看来简单,其实不然,北京城之大,收藏古物者多,哪几家有石经残石,没有同好者是不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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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文字简直不像出自未名社人之手,分明有点士大夫遗绪。韦素园死后,这个团体就真正解体,大家的心境实在也因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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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台静农居于台湾地区,和大陆的友人渐渐隔膜了。后来偶与天津的李霁野通信,发了一些生命的感慨。奇怪的是他与李何林却往来不多,音信亦稀,或许是无兴趣于革命文学吧。在他与李霁野的友情里,倒反证出彼此的相通。安于学院派的生活,浸于纯然的学理与趣味,可以消解生命的悲凉。由苦闷的青年而教授而隐士,恰是鲁迅不喜欢的。中国大多数的学人走的却多是这样的道路。不是说生命是一个圈吗?大家无奈地进入了这个圈子。未名社后来的解体,让鲁迅颇为悲哀。他本来不欲看到的结局,不幸在自己信任过的友人那里发生了。能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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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韦素园病重后,未名社实际就已经瘫痪了。直接导致其解体的,是韦素园的弟弟韦丛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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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丛芜在几个人中是较活跃的,以诗著名。他与韦素园、张目寒、台静农、李霁野是同班同学。来到北京后,韦丛芜先是与李霁野在崇实中学读书,后入燕京大学。他的学生生活挺浪漫,喜欢写诗,不久便因在《莽原》上发表长诗《君山》而声名鹊起。未名社的青年中,他是最敢袒露情怀的人,作品不遮不掩,有一股热力。大约在1926年,他患上了肺病,开始大口吐血,和韦素园一同住在病院里。这一病对其打击很大,作品日趋暗淡,看他的译文和创作,深染灰色,才情与智性均高,是有潜力的。鲁迅读过他的作品,也持一种肯定的态度。不料后来的情况,出于众人意料,李霁野渐渐与其疏远,鲁迅也开始鄙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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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按韦丛芜的水平,可以在文学上很有一番造诣的。译著《穷人》、《罪与罚》、《格里佛游记》(现通译为《格列佛游记》),都是难译的,他却有特点地完成了,实属不易。兴趣也较广泛,美国的惠特曼、英国的华兹华斯都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一些地方他理解得不浅。在那样一个视野下,加之经历了种种苦,体会就不同寻常了。和哥哥韦素园一样,他心底有着苦楚的东西,并不朗然。在一些诗中,大概也能读出他绝望孤苦的一面。他的《君山》是新诗史上一部较有特点的长诗,作者的敏感、多疑、忧伤均集于一身,多荡气回肠的地方。在一些场景上不禁让人想起郁达夫的作品:悲苦,压抑,黑暗。且看他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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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默默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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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步步印着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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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创了的灵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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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这里将你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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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头在悲哀的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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