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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01 对未名社前后的生活,台氏回忆的文字很少。北京生活对他有意义的却不是为韦素园、李霁野赶写稿件,而是后来教书的生活。未名社的环境过于小资式的顾影自怜,而他后来在辅仁大学的生活却驱散了诗人式的懊恼。台氏渐渐近学术而远文学,或许是内心的一种调整:终日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韦素园的文本相逢,过于沉重了吧,所以在回忆北京生活时,他念念不忘的却是学人中的意味。晚年在台北写的《记“文物维护会”与“圆台印社”》,已看不到一点《地之子》、《建塔者》那样的清寂,反而充满了京派文人的肃穆与古朴,其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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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03 会偶有闲散的时候,听老辈聊天,也很有趣。援庵师深刻风趣;兼士师爽朗激昂;叔平师从容不迫若有“齐气”;半农先生快人快马,口无遮拦;森玉先生气象冲和,喜说掌故;养庵先生白皙疏髯,擅书画,水竹村人时代,做过高官,是北京文化绅士。一天大家谈到汉魏石经残石,北京的收藏者有好几家,慕陵听了,大感兴趣,自告奋勇,醵资集拓,以供研究者的方便。叔平、森玉两先生既有藏石,更支持慕陵的提议。北大研究所国学门藏的一块最大的随时可借拓外,其他各收藏者皆由叔平、森玉两先生介绍,慕陵登门借拓,拓工则是北京的名手。这一工作看来简单,其实不然,北京城之大,收藏古物者多,哪几家有石经残石,没有同好者是不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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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05 上述文字简直不像出自未名社人之手,分明有点士大夫遗绪。韦素园死后,这个团体就真正解体,大家的心境实在也因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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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07 晚年的台静农居于台湾地区,和大陆的友人渐渐隔膜了。后来偶与天津的李霁野通信,发了一些生命的感慨。奇怪的是他与李何林却往来不多,音信亦稀,或许是无兴趣于革命文学吧。在他与李霁野的友情里,倒反证出彼此的相通。安于学院派的生活,浸于纯然的学理与趣味,可以消解生命的悲凉。由苦闷的青年而教授而隐士,恰是鲁迅不喜欢的。中国大多数的学人走的却多是这样的道路。不是说生命是一个圈吗?大家无奈地进入了这个圈子。未名社后来的解体,让鲁迅颇为悲哀。他本来不欲看到的结局,不幸在自己信任过的友人那里发生了。能怨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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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11 自韦素园病重后,未名社实际就已经瘫痪了。直接导致其解体的,是韦素园的弟弟韦丛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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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13 韦丛芜在几个人中是较活跃的,以诗著名。他与韦素园、张目寒、台静农、李霁野是同班同学。来到北京后,韦丛芜先是与李霁野在崇实中学读书,后入燕京大学。他的学生生活挺浪漫,喜欢写诗,不久便因在《莽原》上发表长诗《君山》而声名鹊起。未名社的青年中,他是最敢袒露情怀的人,作品不遮不掩,有一股热力。大约在1926年,他患上了肺病,开始大口吐血,和韦素园一同住在病院里。这一病对其打击很大,作品日趋暗淡,看他的译文和创作,深染灰色,才情与智性均高,是有潜力的。鲁迅读过他的作品,也持一种肯定的态度。不料后来的情况,出于众人意料,李霁野渐渐与其疏远,鲁迅也开始鄙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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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15 本来,按韦丛芜的水平,可以在文学上很有一番造诣的。译著《穷人》、《罪与罚》、《格里佛游记》(现通译为《格列佛游记》),都是难译的,他却有特点地完成了,实属不易。兴趣也较广泛,美国的惠特曼、英国的华兹华斯都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一些地方他理解得不浅。在那样一个视野下,加之经历了种种苦,体会就不同寻常了。和哥哥韦素园一样,他心底有着苦楚的东西,并不朗然。在一些诗中,大概也能读出他绝望孤苦的一面。他的《君山》是新诗史上一部较有特点的长诗,作者的敏感、多疑、忧伤均集于一身,多荡气回肠的地方。在一些场景上不禁让人想起郁达夫的作品:悲苦,压抑,黑暗。且看他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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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17 我低头默默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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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19 脚下步步印着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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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21 我重创了的灵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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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23 我正在这里将你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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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27 我埋头在悲哀的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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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29 死守着这记忆的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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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31 残灯常要被忘却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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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33 但是一闪呵又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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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35 在患了肺病之后,他的文字越发幽苦,好像也染上了安德烈耶夫的黑色。有一段时间,韦丛芜住在西山上,静静地养着病。在山上写的那一组随笔《西山随笔》,可以看出他彼时的心境。他用冷寂的语句,谱出了冰冷的心曲。枯燥的生活有什么可寄托的呢,于是选择了西洋人的诗作为消遣,借以消磨他的生命。那一组文章也让人想起周作人来,周氏也曾在西山养过些日子重病,吐出的也是真言,有时不妨也自恋地吟哦着躯体的疼痛,聊以度过漫漫时光。韦丛芜不同于周作人的是,在那样清寂的环境,还念念不忘抒情诗的写作,越发喜欢走唯美主义的路。看他对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推崇,当觉得是可以走出一条特别的文学之路的。比如他说华兹华斯身体那么软弱,却沉思着人类深切的思想,庄重的贤哲的情感可以俘虏成千上万的人。韦丛芜自然属于其中的一位。可叹的是,本来有很大潜力的他,或许因为病或别的什么诱惑而终止了写作的路,后来滑向噩梦的一边,自己把自己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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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37 韦丛芜的变化首先是经费紧缺引起的。大概是1929年吧,他开始不断向未名社借款。到了1931年,社里已经亏空,欠鲁迅三千余元,曹靖华一千余元,李霁野八百余元。李霁野在《别具风格的未名社售书处》中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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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39 其实,韦丛芜和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发生严重分歧。他的生活方式为我们所不满,他的经济上的需要,未名社无力充分满足,因此常常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他要接手“整顿”未名社,我没有坚持原则加以拒绝;他不让我们写信给鲁迅先生和靖华,我错误地认为写信徒使他们伤心,不如不写;何林把实际情况略告素园,我本不知情,他却说我用危害病人生命的手段对付他。我只好默默离开。这是未名社解体的真正原因。1930年9月,经何林和另外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教书,实际上脱离了未名社。我退让了,对未名社未尽完应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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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41 除了经济上的原因导致了内讧外,韦丛芜的为人方式也引起了诸人的不快。台静农晚年说韦丛芜在恋爱观上与人不同,有一些随便。这是道德上的事,见仁见智。可叹的是,韦丛芜后来去做了县长,迷于仕途,文人气就渐渐少了。鲁迅在1933年6月28日寄台静农的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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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43 立人先生(即韦丛芜——引者注)大作,曾以一册见惠,读之既哀其梦梦,又觉其凄凄。昔之诗人,本为梦者,今谈世事,遂如狂酲;诗人原宜热衷,然神驰宦海,则溺矣,立人已无可救,意者素园若在,或不至于此,然亦难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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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445 鲁迅从惋惜到厌恶,看出对青年人的绝望。寄寓梦想的一代,却以怪态入世,那与诗人的真梦就远了。我读过韦丛芜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篇文章,文中他坦然地承认了过失,也是有勇气的。暮岁悟道,其景愈凄。人的过错要挽回,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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