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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倦乏了追向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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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消了许多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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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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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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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交给墓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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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孩儿交给自己的摇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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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面我们迅速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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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也没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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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译诗发表于1926年10月。鲁迅是喜欢这首诗的,我以为那关于墓地的意象,也传染了鲁迅。鲁迅的第一本论文集《坟》也编定于那一年10月,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暗示的接受。总之,我想鲁迅在写作中,多少受到了韦素园的译文的感染。鲁迅对苏俄文学的信息,有许多也是从这个青年那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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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韦素园就病倒了,为了未名社的出版还吐了血。他患的是肺病,在那时已是绝症。他先前译的俄国悲苦的作品像是一个预兆,他自己也陷入了灰色的大泽。李霁野描述他的病状时,用了凄迷的文字,由此当可见彼此的苦痛。有一次鲁迅到西山去看他,见到其状不无悲凉。往日的友人如此孤苦地独住于山上,勾起了鲁迅无数的感怀。后来,鲁迅在悼文中沉痛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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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委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凉: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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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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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忆韦素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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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章是极其感人的,也点画出了韦素园的肖像。鲁迅感动于韦素园的认真、刻苦,以及沉静中的善良。看过韦素园的几篇文章,给我的印象是朴素、忧郁的,语调上在什么地方像是模仿着鲁迅。在明亮与灰暗之间,他是近于后者的,那内倾带来的神经质和静穆,也许打动了鲁迅。韦素园在某些地方与俄国小说里的知识青年相似,身上含有焦虑的气味。除了拼命地译书、编刊外,生活对他多是无聊的。他住在北京的胡同里,常常带着疲困的身子和那些阴暗的作品对视,自己也置身于其间。在为《莽原》杂志写的编后记里,他就承认喜欢梭罗古勃的“幻美的悲哀”和蒲宁的“凄伤的回忆”。只有在俄罗斯文人的独吟里,他才感受到了生命的律动,而中国的旧文学,是从未有过类似的启迪的。未名社的青年在那时神往于异邦的艺术,其实也隐含着一丝渴念,那就是对灵魂的超度,这些对于漂泊于古城的青年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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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文学的敏感,表现在了一些批评文字中。有几篇介绍俄国文学的文章写得都传神有力,是用心灵体味出的,毫无八股的痕迹。比如《〈外套〉的序》就有史家笔法,对文本与社会间的关系亦多妙悟。有一篇短文提到了托洛茨基,看法都是中正的。他承认对新俄的艺术懂的不多,欣赏的是旧俄的文学。新俄的小说唤不起他的共鸣,大概是心境不同所致,不过他说了心里的真话。他对新俄小说最初的反应,有中国青年本色的地方。后来的史学家,都不太提及此事。我由此也明白了,为什么台静农、李霁野等未名社同人在民国间一直远离左翼文坛:那几个人是更带有旧式文人的情调的。而这里,台静农是更为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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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静农加入到未名社时,他还是个学生。他几乎是与李霁野、韦素园等人一同结识鲁迅的。未名社要出版半月刊《莽原》,稿源不多,韦素园遂拉台静农撰文。按性情和兴趣而言,台静农不喜欢小说创作,对学术倒是很有些热爱的。《莽原》只发作品与译作,偶尔有一点批评文字,是少谈学术的。台静农拗不过韦素园的邀请,遂写下了多篇小说,不料也因此见到了才气,为许多人所称道。未名社中人只有他显示了创作上的优势,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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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他和韦素园是住在一个房间的。两个人同龄,在安徽时就是同学,彼此深为了解。他那时在北大国文系做旁听生,不久又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听课,接触的都是学问家。鲁迅上课时,他也到场听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过鲁迅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小说创作,他在《莽原》上发表的作品,是受到了鲁迅的暗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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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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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时写下的文字都不明朗,有低回的旋律,情感是压抑的,一般青年共有的激愤又哀凉的风格在他那里也能够看到。1928年结集出版的《地之子》收有14篇小说,乡下人的故事居多,偶尔写到城市,能看出作者与之隔膜的状态,紧张、绝望而又深深的叹息。小说没有高长虹式的狂飙之气,精神是内敛的。也许是韦素园的忧郁传染了他,在此后出版的那本《建塔者》里,俄国小说中的悲愤、怅惘与黑暗也在那里弥散开来,读之亦有窒息之感。那一时期的文学青年,似乎都裹在无望的泪光里。李霁野、韦丛芜、韦素园都有一点这类特征。大家都处在无路可走的状态,前面是无边的夜,后面也是暗暗的影,唯有文学才能唤起大家的一丝兴奋。而对台静农而言,那兴奋也是强打精神的独步,有什么欣慰可言呢?在谈到那一段生活时,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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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九二六年冬,这时候,关于《莽原》半月刊第二年要不要继续的问题发生了。大家商量的结论,是暂且以在北京的几个人作中心,既然这样,我们必得每期都要有文章,才能办下去。素园更坚决地表示,要是自己再不作,仍旧躲懒,倒不如干脆停了。当时我与素园同寓,这问题便成了我两个谈话的材料。黄昏或晚饭后,叫听差沏了龙井,买了糖炒栗子,便在当间房中相对而坐地谈下去。其实这问题是简单的,谈下去也不外乎我们几个人努力做文章。每次从这问题不知不觉地滑到爱情和社会上面去了。从黄昏谈到晚间,又从晚间谈到夜静,最后才彼此悔恨光阴又白白地过去了。素园几乎是照例说他是疲倦了,睡在床上,隐隐地可以听见他的一种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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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开始写了两三篇,预备第二年用。素园看了,他很满意我从民间取材;他遂劝我专在这一方面努力,并且举了许多作家的例子。其实在我倒不大乐于走这一条路。人间的酸辛和凄楚,我耳边所听到的,目中所看见的,已经是不堪了;现在又将它用我的心血细细地写出,能说这不是不幸的事么?同时我又没有生花的笔,能够献给我同时代的少男少女以伟大的欢欣。(《地之子·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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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台静农走向文学时的无可奈何,绝无耀己与诱人的欲望。未名社的许多人都安于平淡,除了韦丛芜外,大家都活得真实,心性里有静谧的因素。《地之子》与《建塔者》毫无暖洋洋的光泽,乡下与城里的景观均了无生气。台静农还显得幼稚,谋篇布局不太会精巧地运笔,亦不免失败之处。阅历与学识都限制了他。但是初期的写作呈现了他的诚与真,艺术之神是亲昵于那些文字的。比如行文的从容,词汇的多致,韵律的复杂,都在证明日后的一种可能,即感知世界的奇异。他后来在文学史研究与书法上成为大家,是要感谢未名社时期文学训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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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像韦素园一样,笔下常常出现坟茔与荒墟的镜头,那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染,也有鲁迅的影子。大家穿行在漫长的夜路里,除了血迹的真实,一切都是幻影般的漂浮不定。他憎恶这些,又摆脱不掉,文字就不免有些恍惚。20世纪30年代后,他就不爱再写这些东西,渐渐泡到学问里去了。在他而言,其实也是一种逃避。李霁野寄情于英国典雅的小品文是一种自我解救,台静农后来与刘半农、沈兼士等人泡在古董里也未尝不是一种超脱。因为实在不愿咀嚼那些黑暗的存在,最后选择的也自然是学者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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