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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23 周氏兄弟之外,《语丝》的高手还有几位,废名是其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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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28 废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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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30 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县人。1922年考入北大预科,1924年进入北大英文系。虽学的是英文,但对汉语颇为敏感。入北大以前,他就喜欢上了周作人,后来遂成了周作人的学生,关系一直很密。他最早在《语丝》上写文章是1925年初,多是些随感、诗、通信等。《语丝》火热的时候,也正是他与周氏兄弟交往较多的时候。鲁迅、周作人日记多次记有废名来访的情况。在这位初入大学的学生眼里,周氏兄弟的学问和文章,是别人所不及的。《语丝》里出现的废名的短章,明显受到了老师的影响,只是过于晦涩,不像鲁迅、周作人的作品那样酣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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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32 废名学习英文和外国文学,却未受到洋八股的影响,文字追随着六朝之人,我想是周氏兄弟文体的影响使然的。在鲁迅与周作人之间,他更喜欢后者,但前者的个性精神与怀疑意识,他是颇为感动的。在一篇评论《呐喊》的文章里,他有着新奇的感受,每个人物,几乎都深化在他的脑子里,欣赏、赞佩的语句是多的。不过鲁迅的那些句子,常人难以学来,倒是周作人的冲淡之笔,让人有温暖之感。所以废名在《语丝》上的文章,仿佛是跟随老师学徒时的练笔,蹒跚地走几步,摇摇晃晃之间,也透出真气,古奥与深切的东西都有了。看他的那几篇《无题》,都清瘦冷峻得很,有的笔锋亦多峭丽,渗透着寒气,像从幽谷里走出的道人,飘飘欲仙,神态超凡。《语丝》因为有了这样的作者加入,品位上就更为不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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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34 我总以为在文体的因缘上,他的气质更易和鲁迅接近,但因为性格里儒生的气质过浓,他反而和周作人靠得很紧了。鲁迅内心的惨烈和孤傲,也吓走了一些青年。因而废名只是远远地看着,要贴近鲁迅,谈何容易?1927年4月,他在《语丝》上发表了《忘记了的日记》,谈到了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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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36 我近来本不打算出去,出去也只随便到什么游玩的地方玩玩。昨天读了《语丝》八十七期鲁迅的《马上支日记》,实在觉得他笑得苦。尤其使我苦而痛的,我日来所写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道上踏。又莫明其妙的这样想:倘若他枪毙了,我一定去看护他的尸首而枪毙。于是乎想到他那里去玩玩,又怕他在睡觉,我去耽误他,转念到八道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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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38 自鲁迅离京之后,废名几乎和鲁迅失去了联系,完全成了周作人的座上客。他到八道湾之频,不亚于钱玄同等人。那时周作人旁边的人,对鲁迅多有微词的。废名或许也受了影响,文章中常见讥刺鲁迅的地方。在上海的鲁迅,知道了这些,也有一些愤愤然,以为是周作人的走狗。《语丝》看似一片净土,实则也有着诸多的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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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40 废名的远鲁迅与近周作人,有诸多值得一思的地方。鲁迅的冷峻和惨烈的文风与他的性情太远是一个因素。周作人与人相处比鲁迅要儒雅,加之书香味浓,很易引人。废名和周作人都不善于人际交往,对世风只有态度而无眼光,唯谈乡俗与古物,及域外文明殊有兴致,故彼此心心相印之时过多。看废名的作品多是远离热闹的山林古道,旧事远梦,与他的老师周作人有什么地方颇为相似。他在《语丝》上刊出的短文都安静而怪异,写祠堂、城墙、天灯,都罩着一种幽玄之气,文笔神异。废名不忍写血气的东西,反而神往于静谧的天地。他笔下的情境都像被什么过滤了一遍,杂质的东西甚少,像一个老僧冷冷地打量着世界,暗淡里有悲悯的东西。周作人在文章里喜谈古希腊与日本文明,那其中就有超功利的东西。其中的宁静与古远,大概也吸引了废名。废名文章中偶尔也暗袭周氏遗绪,在氛围上有重合的地方。我读废名的文字觉得清瘦而秀雅,毫无士大夫的痕迹。虽常写草木村落,小桥流水,却不落入俗套,有仙风道骨,跨俗于世。他善于独语,心绪缠着乡愁,而调子却一反古人的沉郁,有时让人想起法国米勒诸人的绘画,寂寞的天地间有着无边的爱。周作人的散文中偶能看到类似的意象,而废名却将此放大,从周作人出发,又高于周作人,实在不易。《语丝》有了他的加入,就多了新奇的东西,周作人一派的力量大增,林语堂、顾颉刚、江绍原等,受到周作人的影响,都比鲁迅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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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42 说起周作人何以比鲁迅那么易让人接受,废名后来有过交代,不妨作为一个注解。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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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44 鲁迅先生与岂明先生重要的不同之点,我以为也正就是在一个历史的态度。鲁迅先生有他的明智,但还是感情的成分多,有时还流于意气,好比他曾极端的痛恨“东方文明”,甚至于叫人不要读中国书,即此一点已不免是中国人的脾气,他未曾整个的去观察文明,他对于西方的希腊似鲜有所得,同时对于中国古代思想家也缺少理解,其与提倡东方文化者固同为理想派。岂明先生讲欧洲文明必溯到希腊去,对于希伯来、日本、印度、中国的儒家与老庄,都能以艺术的态度去理解它,其融汇贯通之处见于文章,明智的读者谅必多所会心。鲁迅先生因为感情的成分多,所以在攻击礼教方面写了《狂人日记》,近于诗人的抒情;岂明先生的提倡净观,结果自然的归入于社会人类学的探讨而沉默。鲁迅先生的小说差不多都是目及辛亥革命因而对于民族深有所感,干脆的说他是不相信群众的,结果却好像与群众为一伙,我有一位朋友曾经说道:“鲁迅他本来是一个cynic,结果何以归入多数党呢?”这句戏言,却很耐人寻思。这个原因我以为就是感情最能障蔽真理。而诚实又唯有知识。(《周作人散文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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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46 我们读这一段话,至少可以明白如下的看法:废名的赞扬周作人,一是有“净观”的态度,二是有渊博的学问。这两点对青年废名而言,正是心仪之所。我们不能说废名不对,但亦应看到明显的缺失。只从纯然的书斋视角打量万物,固然不失佳态,但对于中国这样古老的王国,没有冲荡的气韵和大爱大悲之勇气,是难以冲破苦难的罗网的。实际的情况是,《语丝》里的文章,鲁迅的受众面要多于周作人。后者限于知识群落的喜爱,鲁迅的文章则青年学子、社会青年均能接受,且崇拜者甚多。以气夺人,以情动人,以境洗人,这不仅周作人难以做到,废名也难以企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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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50 较之于废名,俞平伯和周氏兄弟的关系也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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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52 俞平伯生于1900年,是俞樾的曾孙。1915年秋考入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北大的名师多多,黄侃、胡适、刘半农、朱希祖、刘师培、陈独秀等都颇有声望,对俞平伯均有影响。从家学与个人气质上讲,俞氏应与复古派的人物亲和,是旧派的一族,但受新潮影响,竟和《新青年》中人关系密切。他的性格和爱好,都适合于做考据一类的工作,文章也有明清士大夫的意味。他明明可以在古书里久久浸泡,走曾祖父那样的路,但新文化运动来了,他的精神便有了变化,被胡适那些人感动。1919年《新潮》月刊创刊,俞平伯成了其中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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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57 俞平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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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59 他的文章特点是,喜欢鉴赏,弱于思辨,和陈独秀那类文体较为隔膜,倒是周氏兄弟的短文令其感动,有的文字是受到周氏兄弟二人的启发而喷吐出来的。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之节烈观》,炽烈的气韵打动了俞平伯,他有感而发,在《新潮》上刊出《我的道德谈》,叙述语态也不自觉地染有鲁迅气息。俞平伯那时还是个青年,文体虽然幼稚,却深含儒雅之气,不久便被鲁迅注意到。多年后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还选了俞平伯的《花匠》,对这个昔日友人怀着一种期待。俞氏曾听过鲁迅的课,《中国小说史略》的细节和逻辑方式,给他的震动不小。1923年8月,那时鲁迅与周作人已经分手了,俞氏并不知道内幕。那个月初在致周作人的信中他谈到下半年拟在上海大学教中国小说,希望周作人能借来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讲义以做参考。自然未能如愿,俞氏便只好亲自到鲁迅那里取来。他对周氏兄弟一向敬重,以为其学问是高深的。在周氏兄弟之间,他更亲近周作人,在什么地方有相通的地方。比如喜谈古书,爱看旧物,疏于创作而沉浸于书话之中。俞氏周围有许多博学之士,但他最觉渊博可亲者是周作人先生。在和钱玄同、废名、江绍原等人的交谈里,他常掩饰不住仰慕周作人之情,在他一生中,是少有的情形。周作人对俞平伯的亲近,也是少见的。看两人的通信,既是师生,也像兄弟,可谓相通者多。《语丝》创刊伊始,周作人就致信俞平伯,拉其入伙。在周作人眼里,有俞平伯这样的人加入,刊物是多一些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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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61 俞平伯在创作上的天赋并不很高,文章沉闷的地方多。他的作品深染书卷气,像是被什么绊住了脚,不能洒脱地前行。对古典的掌故和文史脉络殊有情趣,然而灵动不够,拘泥于版本目录之学,智者之思较弱,上不及周氏兄弟,下无废名那样的幽深清峻,在格调上显得平平。他在“五四”之后名气渐大,和汇入周作人门下有很大关系。新文化运动初期,他写过不少的新诗,给人较深的印象。加之一些著作由周作人作序,也得以流行。翻阅他在《语丝》上的文章,调子都很单纯,既无鲁迅的黑暗感,也无周作人的明亮,因为稚气而率真,赢得了读者的目光。俞平伯外表上给人旧式文人的样子,但他的诗却大胆得很,细腻中多缠绵之音。他在《语丝》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竟是情诗,在韵律上有一点《玉台新咏》之气,儿女间的美意写得较为浓艳。但他的随笔,尤其是关于时政的短文,则金刚怒目,言他人所不言,叛逆的火气含于其中,看法又不无新意。《语丝》曾刊有他的《文训》、《雪耻与御侮》、《质西谛君》,见解常常在庸儒之上,说不定受到周氏兄弟的影响,旧文人气反而淡了许多。看他那时的文章,对文化上的反省是自觉的,没有民族主义的狭隘的调子。比如抵制洋货,在那时成为风气,他却随苦雨斋主人一道,警觉民粹意识的滋长,希望国人从练内功入手,脱胎换骨。1925年,他在《语丝》上与郑振铎有过一场争论,题目是如何对待排日的问题。俞氏强调从自我反省开始,不是一味地喊反抗的口号;郑氏则以为,人被压迫时,其首在反抗,聊自解嘲的方式存有问题。这个争论看似小话题,实则是后来左翼文人与苦雨斋诸君分歧的所在,也是鲁迅与周作人走向深层对立的前奏之一。俞平伯的看法不无深刻的地方,但也显得过于简单,未从更深的角度开掘。这个争执到了20世纪30年代后,才越发地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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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66 3岁的俞平伯和他的曾祖父俞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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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568 但俞平伯实在不是好的新诗人和时评家,他的特长在考据与诗词鉴赏上。那本关于《红楼梦》考辨的书,写得实在精彩,从文本的细读里深解历史,逻辑方式与语言表述均有奇处,一时被世人称道。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也用过他的材料,至于胡适、顾颉刚对其亦多有誉词。俞平伯一生著述多多,我的看法是,他在“红学”上的进步,非常人可比,将文学研究的方法古今结合了。他既谙熟于版本与史料,又有现代人的目光,非儒林间迂腐之论。文字又光润古朴,如潺潺流水,读之爽心悦目。鲁迅与周作人喜欢他,是否因了其“红学”上的见识,也未可知。但这个忠厚老实又无伪态的青年给众人带来了愉悦,是毫无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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