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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国(修订版) 月下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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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3月,在上海的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等人,发起创办了《新月》杂志,在左翼文学势力猛抬头的时候,这一本清丽、洋气又具书卷味的杂志激起了文坛的波澜。创刊号登有徐悲鸿的画作《向前》,一个裸体的女子高举着右手,周围是攒动的群狮。那画并不精致,较之画家后来的作品逊色很多。但这一唯美的倾向,配着内中的诸多半是贵族腔半是教授腔的文字,向人们透露了这份新生杂志的信息:举世浑浊,我独清醒;四面豺狼,唯吾孤行。作者的队伍似乎是从现代评论派那里转过来的:胡适、陈西滢、徐志摩,加上沈从文、梁实秋、闻一多、叶公超等,与上海左翼文学的阵容大异。此后的几期,又增添了新的面孔:凌叔华、潘光旦、罗隆基、苏雪林、陆侃如等。《新月》的主力作者是梁实秋、徐志摩、胡适、闻一多、沈从文。每个人的个性不一,审美视角亦有差别,而在心绪的背后,有一个相近的背景,那就是远离血色与杀声,静静地沉浸在唯美的世界里。倘若在一个和平的年月,类似的杂志并不稀奇。而不幸恰逢乱世,在血雨腥风中,柔柔地躺在象牙塔里吟风弄月,自然引起读者不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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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的面孔是受过洋风吹洗的,创作与批评都有分量,况且还有诸多学人的研究札记,在那时的文坛自然很有锐气。作者们大抵不喜欢阶级斗争的厮杀,唯有美与爱乃精神的寄托。徐志摩在创刊号上写的《〈新月〉的态度》,被人说成该派文人的精神宣言,其美学观与精神走向,是一看即明的。徐氏在文章中说,文坛大概有13个流派,它们是:(1)感伤派;(2)颓废派;(3)唯美派;(4)功利派;(5)训世派;(6)攻击派;(7)偏激派;(8)纤巧派;(9)淫秽派;(10)热狂派;(11)稗贩派;(12)标语派;(13)主义派。徐志摩对其中的一些文学流派持一种警惕的态度,甚至高傲地指责非理性文学的流行乃是一种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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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敢赞许感伤与狂热,因为我们相信感情不经理性的清滤是一注恶浊的乳泉,它那无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种精力的耗费。我们未尝不知道放火是一桩新鲜的玩艺,但我们却不忍为一时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济的惨象。“狂风暴雨”有时是要来的,但狂风暴雨是不可终朝的。我们愿意在更平静的时刻中提防天时的诡变,不愿意藉口风雨的猖狂放弃清风白日的希冀。我们当然不反对解放情感,但在这头骏悍的野马的身背上我们不能不谨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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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篇文章写得气势很足,诗意与学理的因素都有一些,看法呢,未尝不是真诚的独语,也切中了文坛流俗的要害。只是在谈及左翼文学时,显得说教的空洞,未能窥到深层的东西。就观点看,徐志摩主要是针对左翼思潮的,创造社、太阳社诸人的弊病也尽入眼中,难说不是道破玄机。但那时的青年左翼文人背后的存在,确有大时代的阴晴之迹,以超人性的哲理判其死刑,也未免不是太简单化了的妄议。新月社的态度,昭示了一种脆弱的人文理念的诞生。其后很长一个时期,流音不断。我在近几年常可看到为其辩护的宏文。徐志摩、梁实秋的文字获得了不断被解析的意义,也未尝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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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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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新月派,史家们自有看法。它对后来文化的辐射,时断时续,在今日仍有众多的同情者。近代以来,中国每陷内乱,怨怼之声四起,偶也流出中正平和之声,却无奈江河激愤,人文的暖风终被吹散。徐志摩、梁实秋、胡适等都是和善之人,为人之道与为文之道都有诸多可赞之处。文艺观的形态,也自成一家。比如都欣赏儒雅的诗文,或是沙龙里的吟哦,或为戏台中的歌咏,他们讲究纯之又纯,远离俗音,力避时调,似蒸馏水被过滤了一般,没有杂质者皆为上品。梁实秋在《文学的纪律》一文里,就感叹浪漫主义对规律的破坏,而文学的力量“不在于开扩,而在于集中;不在于放纵,而在于节制”。梁实秋和徐志摩都觉得,过分的紧张、焦虑是不好的,大概为病态所囿,那是大有问题的。梁实秋就直接批评法国的卢梭,挖苦其患着热病与自大狂,虽是天才,却是非常态的、可怖的天才,对人类的精神是有负面作用的。而他推崇的,则是白壁德的新古典主义,深信情感想象的理性节制的重要。梁氏的话,不仅徐志摩深以为然,连胡适、闻一多等人,也是赞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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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月》杂志创刊前的五年,即1923年,徐志摩在北京发起成立了新月社。关于“新月”二字的来源,说法不一,我觉得,大概是从泰戈尔的诗集《新月集》转用过来的。因为那一年徐志摩曾热情地陪伴泰戈尔在中国访问,对其推崇备至。据说新月社创立的初衷,只是提倡戏剧,地点在松树胡同七号。成员有胡适、张君劢、丁文江、林长民、林徽因、闻一多、丁西林等。这个圈子的人以教授为多,受过西学的熏陶,在氛围上有着与别的文人团体不同的韵致。他们似乎都深爱学术,钟情唯美主义或古典艺术,绝无语丝社的“匪气”和莽原社的清冷之风。从欧美留学归国的人,在精神气质上大异于留日归国者,绅士的遗风多少伴随着众人,阅读习惯是学院派的冷观居多,不太注意民间性与当下性。学问趋于纯,是规范的、象牙塔式的。他们在行为上重节制,以含蓄为美。纵然有徐志摩那样以爱为上的诗人,可也天真得可爱,内心没有黑暗的遗存,可爱与可笑均在,不分彼此。许多年后创办的杂志《新月》,倒是这群人意识的注释。文学的梦和精神里的维度,都于此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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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派要在文学潮里形成气候,至少有两个因素:其一是创作上有相近的倾向,审美的向度可造成一股余力,渐次影响文化的进程;其二乃是有理论上的自觉,精神有着自主的轨迹,或为一哲学的呼应,或是旧传统心理的一种转换。这两者互为依存,在态度上近于一致,从感性的层面到理性的高度皆自成调式,引人进入新奇的园地。新月派是松散的团体,作家的气质几乎没有乡俗与市井的印痕,说其有贵族的气韵也是对的。闻一多诗歌的精英笔法,梁实秋散文的华贵气味,沈从文凝重的神异之趣,胡适温文尔雅的语态,徐志摩浓艳的抒情句式,陈梦家诗句的含蓄有力,不仅较《新青年》当年的风尚很远,而且与20世纪20年代末太阳社的浪漫之舞相比简直是别有天地,没有神似的地方。以梁实秋为代表的理论家,在精神上似乎比胡适更能给新月社注入新血。《新青年》解体之后,胡适的独语已经结束,再也释放不出新的内涵。梁实秋因为新从美国归来,头上又戴着新人文主义的帽子,恰好点到徐志摩诸人的穴位,力主宽容而非暴力,静观而非冲动,个性的独思而非庸众的盲从,把胡适的实验主义过渡到白壁德的古典人文主义。前者是哲学的沉思,后者乃审美的漫游,而这漫游在文学上进一步深化了贵族文人的情境,为分散的、零乱的写作个体找到了聚光点,于是幽玄儒雅温润的作品汇聚在一起,和新生的左翼队伍分庭抗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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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在那时心灵中的天性,透出精神的单一,旧文人的阴暗、诡谲在其身上是看不到的。他们有时单纯得通体透明,像未曾染尘的湖水,涵蕴着清澈的情思。奇形的、晦暗的、无序的思想之流在心里没有位置,或说受到了抑制。他们倾吐了苦水,却未跳入苦海;嘲笑了黑暗,却有意逃避了鬼影。在最残忍的画面后,却可体察到一种安宁的美。例如沈从文,笔触未尝没有尘世的阴影,可心绪抑制不住对善意之光的捕捉,以至于把故土的一切单一化和唯美化了。徐志摩写己身的经历,亦常有悲腔的运用,别离之怨与失恋之语,有着童贞的气味。但毕竟是稚气的、浅层次的诉求,未去黑暗的王国进行心灵的追问,清词丽句之间,照例脱不了贵公子式的缠绵。至于陈西滢,讲学理与诗文,与梁实秋较为接近,只是绅士的架子未落,端着面孔,文章未尝不是戴着面具,激进的青年大概不会亲近于他,可一般青年读者,从那舒缓有致的文风里,窥见了天下的一种常识。学问深切的潘光旦,写起文章毫无废话,他那时注重民俗与国民性的研究,泼墨之间,有着逻辑的张力,《新月》上的文章,让人窥见了社会学家严明的思维,其谈论日本与德国民众气质的长文,不设虚言,材料丰富,显示了那代学者的气象。20世纪20年代末的学术较为活跃,流派亦多。《新月》里的面孔,是高贵的教授之影,不是布衣的对白,你绝听不到粗野的国骂和神经质的仇语。他们穿着西服或长衫,有一条深深的沟,把饥色和忧郁民众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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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新月》杂志相亲的作者与编者,在态度上沿袭了大学讲台上的学人不苟言笑的风气,言必谈修养,行必讲姿态,知耻,有礼,且止于规矩,绝不让非理性的魔影袭到面容上,于是一些价值走向相近的人如邵洵美、陈梦家等均步入其中。徐志摩还亲自邀请从法国留学归来的邵洵美编辑《新月》和《诗刊》。徐氏看中邵氏,大约是审美上的一致吧。他们办杂志,意在提倡高尚的趣味,摈弃低级的倾向。邵洵美有一个看法:“雕刻家都变成了裁缝,这是中国文学的根本症象。”他在一个人的谈话中,高度赞赏了胡适与徐志摩,原因无非二人是高尚者而非低级者,中国文坛需要的恰是这样的人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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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的高尚与低级,在十九世纪的法兰西有极热烈的讨论,大家对他们作各种的讥笑。最近摩拉在《批评的序论》一文里又反复申说对于高尚趣味的要求,因为它和文学有根本的关系。我也觉得人总是人,而人又总是半神半兽的;他一方面被美来沉醉,一方面又会被丑来牵缠。譬如说,无论什么通俗的娱乐,去的人意识地或潜意识地一定有一种要看人家好看的心思。所以高尚的娱乐不只是感观的享受,它有一种宗教的力量,它会给我们一种生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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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谓高尚的趣味又是不容易找到定义的。有高尚的趣味的人,对于一切都极诚恳,都极认真:他能知道自己的力量;他能佩服人;他不说含糊的话;他不爱有使人误会的装饰;和天才一样,他不比较便能判断;他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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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之先生现在能不写小说不作诗,便是因为他有高尚的趣味。志摩能不做官,也便是因为他有高尚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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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把高尚趣味和学究态度,当做一样的东西: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不过,多读书,的确可以养成高尚的典型;但是所读的书却应当有最严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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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趣味也没有道德观念,因为它不被社会习俗来转移。道德的标准是跟着时代交易的。它也没有阶级的区别;无论你代表哪个阶级说话,低级趣味总是要鄙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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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趣味是建设的,低级趣味是破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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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左二)与泰戈尔(左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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