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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新月派,史家们自有看法。它对后来文化的辐射,时断时续,在今日仍有众多的同情者。近代以来,中国每陷内乱,怨怼之声四起,偶也流出中正平和之声,却无奈江河激愤,人文的暖风终被吹散。徐志摩、梁实秋、胡适等都是和善之人,为人之道与为文之道都有诸多可赞之处。文艺观的形态,也自成一家。比如都欣赏儒雅的诗文,或是沙龙里的吟哦,或为戏台中的歌咏,他们讲究纯之又纯,远离俗音,力避时调,似蒸馏水被过滤了一般,没有杂质者皆为上品。梁实秋在《文学的纪律》一文里,就感叹浪漫主义对规律的破坏,而文学的力量“不在于开扩,而在于集中;不在于放纵,而在于节制”。梁实秋和徐志摩都觉得,过分的紧张、焦虑是不好的,大概为病态所囿,那是大有问题的。梁实秋就直接批评法国的卢梭,挖苦其患着热病与自大狂,虽是天才,却是非常态的、可怖的天才,对人类的精神是有负面作用的。而他推崇的,则是白壁德的新古典主义,深信情感想象的理性节制的重要。梁氏的话,不仅徐志摩深以为然,连胡适、闻一多等人,也是赞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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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月》杂志创刊前的五年,即1923年,徐志摩在北京发起成立了新月社。关于“新月”二字的来源,说法不一,我觉得,大概是从泰戈尔的诗集《新月集》转用过来的。因为那一年徐志摩曾热情地陪伴泰戈尔在中国访问,对其推崇备至。据说新月社创立的初衷,只是提倡戏剧,地点在松树胡同七号。成员有胡适、张君劢、丁文江、林长民、林徽因、闻一多、丁西林等。这个圈子的人以教授为多,受过西学的熏陶,在氛围上有着与别的文人团体不同的韵致。他们似乎都深爱学术,钟情唯美主义或古典艺术,绝无语丝社的“匪气”和莽原社的清冷之风。从欧美留学归国的人,在精神气质上大异于留日归国者,绅士的遗风多少伴随着众人,阅读习惯是学院派的冷观居多,不太注意民间性与当下性。学问趋于纯,是规范的、象牙塔式的。他们在行为上重节制,以含蓄为美。纵然有徐志摩那样以爱为上的诗人,可也天真得可爱,内心没有黑暗的遗存,可爱与可笑均在,不分彼此。许多年后创办的杂志《新月》,倒是这群人意识的注释。文学的梦和精神里的维度,都于此可以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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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派要在文学潮里形成气候,至少有两个因素:其一是创作上有相近的倾向,审美的向度可造成一股余力,渐次影响文化的进程;其二乃是有理论上的自觉,精神有着自主的轨迹,或为一哲学的呼应,或是旧传统心理的一种转换。这两者互为依存,在态度上近于一致,从感性的层面到理性的高度皆自成调式,引人进入新奇的园地。新月派是松散的团体,作家的气质几乎没有乡俗与市井的印痕,说其有贵族的气韵也是对的。闻一多诗歌的精英笔法,梁实秋散文的华贵气味,沈从文凝重的神异之趣,胡适温文尔雅的语态,徐志摩浓艳的抒情句式,陈梦家诗句的含蓄有力,不仅较《新青年》当年的风尚很远,而且与20世纪20年代末太阳社的浪漫之舞相比简直是别有天地,没有神似的地方。以梁实秋为代表的理论家,在精神上似乎比胡适更能给新月社注入新血。《新青年》解体之后,胡适的独语已经结束,再也释放不出新的内涵。梁实秋因为新从美国归来,头上又戴着新人文主义的帽子,恰好点到徐志摩诸人的穴位,力主宽容而非暴力,静观而非冲动,个性的独思而非庸众的盲从,把胡适的实验主义过渡到白壁德的古典人文主义。前者是哲学的沉思,后者乃审美的漫游,而这漫游在文学上进一步深化了贵族文人的情境,为分散的、零乱的写作个体找到了聚光点,于是幽玄儒雅温润的作品汇聚在一起,和新生的左翼队伍分庭抗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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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在那时心灵中的天性,透出精神的单一,旧文人的阴暗、诡谲在其身上是看不到的。他们有时单纯得通体透明,像未曾染尘的湖水,涵蕴着清澈的情思。奇形的、晦暗的、无序的思想之流在心里没有位置,或说受到了抑制。他们倾吐了苦水,却未跳入苦海;嘲笑了黑暗,却有意逃避了鬼影。在最残忍的画面后,却可体察到一种安宁的美。例如沈从文,笔触未尝没有尘世的阴影,可心绪抑制不住对善意之光的捕捉,以至于把故土的一切单一化和唯美化了。徐志摩写己身的经历,亦常有悲腔的运用,别离之怨与失恋之语,有着童贞的气味。但毕竟是稚气的、浅层次的诉求,未去黑暗的王国进行心灵的追问,清词丽句之间,照例脱不了贵公子式的缠绵。至于陈西滢,讲学理与诗文,与梁实秋较为接近,只是绅士的架子未落,端着面孔,文章未尝不是戴着面具,激进的青年大概不会亲近于他,可一般青年读者,从那舒缓有致的文风里,窥见了天下的一种常识。学问深切的潘光旦,写起文章毫无废话,他那时注重民俗与国民性的研究,泼墨之间,有着逻辑的张力,《新月》上的文章,让人窥见了社会学家严明的思维,其谈论日本与德国民众气质的长文,不设虚言,材料丰富,显示了那代学者的气象。20世纪20年代末的学术较为活跃,流派亦多。《新月》里的面孔,是高贵的教授之影,不是布衣的对白,你绝听不到粗野的国骂和神经质的仇语。他们穿着西服或长衫,有一条深深的沟,把饥色和忧郁民众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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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新月》杂志相亲的作者与编者,在态度上沿袭了大学讲台上的学人不苟言笑的风气,言必谈修养,行必讲姿态,知耻,有礼,且止于规矩,绝不让非理性的魔影袭到面容上,于是一些价值走向相近的人如邵洵美、陈梦家等均步入其中。徐志摩还亲自邀请从法国留学归来的邵洵美编辑《新月》和《诗刊》。徐氏看中邵氏,大约是审美上的一致吧。他们办杂志,意在提倡高尚的趣味,摈弃低级的倾向。邵洵美有一个看法:“雕刻家都变成了裁缝,这是中国文学的根本症象。”他在一个人的谈话中,高度赞赏了胡适与徐志摩,原因无非二人是高尚者而非低级者,中国文坛需要的恰是这样的人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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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的高尚与低级,在十九世纪的法兰西有极热烈的讨论,大家对他们作各种的讥笑。最近摩拉在《批评的序论》一文里又反复申说对于高尚趣味的要求,因为它和文学有根本的关系。我也觉得人总是人,而人又总是半神半兽的;他一方面被美来沉醉,一方面又会被丑来牵缠。譬如说,无论什么通俗的娱乐,去的人意识地或潜意识地一定有一种要看人家好看的心思。所以高尚的娱乐不只是感观的享受,它有一种宗教的力量,它会给我们一种生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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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所谓高尚的趣味又是不容易找到定义的。有高尚的趣味的人,对于一切都极诚恳,都极认真:他能知道自己的力量;他能佩服人;他不说含糊的话;他不爱有使人误会的装饰;和天才一样,他不比较便能判断;他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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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之先生现在能不写小说不作诗,便是因为他有高尚的趣味。志摩能不做官,也便是因为他有高尚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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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把高尚趣味和学究态度,当做一样的东西: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不过,多读书,的确可以养成高尚的典型;但是所读的书却应当有最严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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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趣味也没有道德观念,因为它不被社会习俗来转移。道德的标准是跟着时代交易的。它也没有阶级的区别;无论你代表哪个阶级说话,低级趣味总是要鄙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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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趣味是建设的,低级趣味是破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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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左二)与泰戈尔(左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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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的看法,几乎和徐志摩、梁实秋一样,他们在20世纪20年代末发出的声音,有着浓浓的针对性,即不愿意让粗糙的、杂乱的、仇视的声音淹没了自己的生存世界。这些留过洋的绅士阶层的文人,渴望以自己的耕耘,种出剑桥与哈佛的绿地:到处是葱翠的草坛,木栅的古色,桥边荫下的绿梦,群雕下诗人的晚钟……中国布尔乔亚的梦幻,在这一群人中一直隐现着。由于此,一时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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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时候,《新月》以文学为主,并不怎么涉足政治,后来才渐渐对时局发话,自由主义倾向浓烈了。讨论中国现代知识群落的审美走向西化之梦,《新月》能给人提供丰富的话题,刊物引起的争鸣在今天亦难否定其大的意义。鲁迅就曾讽刺过《新月》的态度,这至今仍受到新自由主义文人的指责。这个问题很复杂,涉及二三十年代的社会环境及知识阶级的价值取舍。其实文人的干政,常常是诗人式的单相思,政客们对其言论或压抑,或不理,作用多大还是个疑问。鲁迅与胡适、梁实秋等人的冲突,在蒋氏王朝看来不过是读书人的喧嚷,独裁者对文人者也,并未放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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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新月》里的诗人的吟咏与批评家的自语,在文坛有不小的影响,连激进主义文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的修养迥异于别人。我们拿徐志摩为例,他的诗就真而精美,像个天真的孩子,未受伪道学的熏染,如一泓春水,清凉而爽目。他的爱情诗写得尤为大胆,并不见猥亵的毛病,倒让人对其纯真之气表示新奇。他的散文也很漂亮,虽有点浓艳,过于抒情,可在学理上与为人的态度上都不能说是陋俗的。他推崇的作家比如易卜生、拜伦、萧伯纳,左派的作家也并不拒绝,有时看法还很接近。他心目中喜爱的一些作家,其实也有激进与忧郁的色泽,比如曼殊斐儿,就感伤而压抑,甚至亦有病态的美,但在他和陈西滢的眼里,因为属于高贵的精神遗存而被不断肯定着。还有拜伦、易卜生,左翼作家看到了反抗与社会批判的伟力,而《新月》杂志的作者则赞美的是那超俗的品格。徐志摩瞭望西洋文学,常常把复杂背景简化成几个观点,抽象为一种教义,剩下的只是唯美的象征。有时你觉得他确实是皮毛的感受,深的精魂是缺失的。但他纯情、果敢、天真,在最苦恼的日子里,仍不忘怀于美丽的夜莺的鸣唱。他的诗没有胡适的乏味,亦无闻一多的格律,而是心性的自然喷吐,有时失之简单稚气和过于自我,但谈吐中的快意我们是读后难忘的。他的散文也颇具特点,没有一定的程序,笔到意到,绝无庸人之累,轻松得没有枷锁。梁实秋在《徐志摩的诗与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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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散文,志摩也是能手。自古以来,有人能诗不能文,也有人能文不能诗。志摩是诗文并佳,我甚至一度认为他的散文在他的诗之上。一般人提起他的散文就想起他的《浓得化不开》。那两篇文字确是他自己认为得意之作,我记得他写成之后,情不自禁,自动地让我听他朗诵。他不善于读诵,我勉强听完。这两篇文字列入小说集中,其实是两篇散文游记,不过他的写法特殊,以细察的笔法捕捉繁华的印象,我不觉得这两篇文字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巴黎的鳞爪》与《自剖》两集才是他的散文杰作。他的散文永远是亲切的,是他的人格的投射,好像是和读者晤言一室之内。他的散文自成一格,信笔所之,如行云流水。他自称为文如“跑野马”,没有固定目标,没有拟好的路线。严格讲,这不是正规的文章做法。志摩仗恃他有雄厚的本钱——热情与才智,故敢于跑野马,而且令人读来也觉得趣味盎然。这种写法是别人学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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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的诗文受到好评,也缘于其人缘之好。周作人、胡适、林徽因对他都有好感与友情。林徽因夸赞他是“纯净的天真,对理想的愚诚”,大概写到了本质。我猜想创办《新月》的目的大概为此,即把心的诚奉献给世人,且让更多的人汇聚于此,那更有意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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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徐志摩有相近的热度的闻一多,也是《新月》里耀眼的诗人。他和梁实秋、徐志摩有很好的交情,审美观差不多是叠合的。年轻的闻一多是个唯美主义者,自己深信为艺术而艺术乃永恒的追求。他在美国学的是绘画,而自己颇为敏感的却是诗歌,由美术而为文学,在他是因诗的冲动浓于色彩的冲动,而他的诗歌也确实有了雕塑与油画的味道,一起笔就有了不凡之气。闻一多写诗受到了英美传统的影响,这与徐志摩没有什么不同。差异是前者的情感是内敛的,寻找到了一种格律,所谓戴着镣铐舞蹈者正是。后者则奔放不羁,没有外在的束缚,信马由缰的,是赤诚热情的。闻一多的诗比徐氏要多一份忧郁的东西,内涵不都是己身之苦,还有大的悲悯在。他不像徐志摩为单一的爱欲所囿,心绪与社会的苦难也深深交织着。《新月》前后的闻一多,相信纯净之美的伟力。他认为美的精神是有其内在秩序的,这和胡适确信治学必有一种正确的方法一样。其实那时《新月》的作家都差不多认为艺术是有一种信条的,每个人都在依偎着这样的信条。闻一多在《新月》上曾介绍过白朗宁夫人的诗及欧洲的“先拉飞主义”。这些译介有它的价值走向,那就是对超功利的美的静观,从复杂的艺术史里摸出一条光明的路。他那时何尝不是陷入黑暗之中?唯有艺术女神的光影,才是心里的唯一,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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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新月派的作家,闻一多和徐志摩一样,兴奋仅在美学上,顶多是从诗文里涉猎到现实,但也只是涉猎,重点还在美的精神的营造上。不像罗隆基、胡适、梁实秋有较浓的思想倾向,或对政治现状发言,或回答文艺思潮中的难题。连同沈从文、凌淑华等人,也无政治倾向的冲动。他们还是较单一的书生,外面的风风雨雨,似乎与其还有很远的距离。在徐志摩看来,办《新月》乃力主创作,希望在中国能出现曼殊斐儿那一类精致的作家,而他的友人闻一多、沈从文正是往这条路上走的人。徐志摩在这几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艺术女神的姿影,《新月》创刊初期,看到一本精致的杂志问世,他内心一定是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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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个时代都有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人,那是文化生态使然,校正着文坛单一化和功利化的一面。20世纪20年代末的一些文人以美为极致的存在,且顶礼膜拜,是有种类似宗教的冲动的。他们认可泰戈尔的宁静里的肃穆;热爱白朗宁夫人的赤诚;欣赏波特莱儿(现通译为波德莱尔)“性灵的抒情的动荡,沉思的纡迴的轮廓”;礼赞罗艾尔诗中的印象色彩。大凡有神圣灵光的艺术之作,悉入眼中,不分中外,既引介域外诗神,又研讨传统诗文,给人宽厚的感觉。新月派里的人热衷纯粹之美,对杂色与晦暗殊不满意,以为是乱世之音。本来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思路平静地走下去,无奈有几个作者耐不住寂寞,遂引来一些论战,在文坛的声势反而更大了。梁实秋在那时是《新月》的理论家,许多看法集中了众人的观点,但又自成体系,精神从其老师白壁德那儿过来,把古典主义美学情调加大了。他在杂志上发表的系列文章,都有着针对性,把左翼思潮看成自己的对立面,而且将左翼的精神源头直指向法国思想家卢梭身上,以为其大有偏颇之处。这引起了鲁迅等人的不满,两人便交起锋来,遂留下了文坛的一段旧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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