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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0 李鸿章那一代人受到梁实秋的讥笑,内含着对传统文化心理的冷视,难说不和陈独秀、胡适等人相似。但到了30年代,像网球运动这种项目,在中国大学里已经出现,我在王世襄当年编的《燕京大学学刊》上,就看到许多照片,学生们穿着讲究的运动服在操场上打网球,与洋人学堂的情形很有些相似了。中国的读书人不仅知道了天文地理、算术美学的价值,也知道了运动的妙处,联想新诗的出现,独吟者的放声之状,二者实在如出一辙。社会进化的脚步,就这样搅乱了都市里宁静的生活。或者可以这样说,随着白话文的出现,中国人日常生活也渐渐从古老的形态中慢慢解脱出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纪,要想再找到晚清的余影,已难之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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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4 但新文学作家身上的洋气,其实是模仿来的,根底上还是染有旧风。你不能不承认古诗文的内力,许多人偶尔的谈吐,还是被“子曰诗云”左右着。胡适是白话文理论的倡导者,而你看他对旧籍整理的兴趣,难说没有明清人的套路。至于郭沫若、陈梦家、林语堂、郑振铎等,就更不必说了。民国的新诗人和新小说家,在提倡新风气之余,也搜寻古董,喜谈文物者甚多,不同于旧文人的是,有了比较的眼光,知道洋人的学术与东方艺术的差异,故积习里多了挑战的目光。废名与冯至都是学外文出身的,在北大毕业后喜欢的却是古董一类的东西,对魏晋、唐宋的诗文别有兴趣。1931年4月10日,冯至在给友人杨晦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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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6 废名常说,古人会做文章,我近来也时常这样想。《古文观止》现在恐怕只有三家店的先生提这部书了。不过里边许多文章,像《秋声赋》、《赤壁赋》,我想就列入世界头等作家之林也没有什么愧色的。我常常奇怪,我们有一个时代,读中国书就不算读书,宁可读一本什么巴尔干半岛的小说(自然巴尔干半岛也有好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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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28 中国如果复活,大半也需要中国的“文艺复兴”吧。这样的话头说起来有点使人讨厌——但我实在以为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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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30 从新文学作家那里听到这样的话,自然让人想到新文学自身的欠缺。大家一面尝试着新路,一面又回望着先人的旧径。人们的矛盾可想而知。不知道为何,许多关于新文学史的著作,不太提及此类现象。后来的文学家和古文化断开,大概也是未能了解文学诞生的复杂背景吧。第一二代的白话文作家,未免有古人的嗜好。后来的渐渐变成新人,古老的幽魂,似乎和青年们没有关系了。据说日本与中东的一些国家,特别是殖民地国度的当下文学,都有这样一个问题。新旧的断裂,导致了现代文明的普及。谁能阻止这样的趋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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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32 30年代,有许多文人看到了这一点,由新文艺的创作而转向古董的研究。搜求旧物,整理国故,一时也荡起了微澜。这让人想起邓以蛰先生。邓以蛰1892年生于安徽,1917年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哲学与美学,1923年到北大任教。20年代的时候,他是新文学的鼓吹者,与胡适、鲁迅有过交往,对戏剧、诗有着新鲜的看法。小说家杨振声、诗人闻一多与其都有很不错的关系。但后来邓以蛰转而倾心于字画与文物领域,对“五四”式的激情反而疏离了。他越来越喜欢历史与遗存,对书画艺术每每有着妙论。其《国画鲁言》、《画理探微》、《书画同源》、《辛巳病馀录》、《书法之欣赏》等,成一家之言。日本汉学家藤冢邻在1933年的一篇文章中写到了邓氏家中文物收藏的情况,当可见彼时的精神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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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34 我在昭和八年夏,再游北京时,由旧知钱稻孙君介绍邓中纯、叔存两君,不期而遇完白之五世孙,且系日本留学生。余屡访其西城北沟沿寓居,得展赏完白之肖像、遗品,清代、李朝之手札等数十件。意外奇缘,惊喜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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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36 翻看那个时期邓氏的文章,已没有了留学时期的洋化倾向,而是把西学知识用于对旧物的体察上,文风与情趣,多有士大夫气。然而又别于士林之风,常出高论,有不凡之象。我很喜欢他的那篇长文《辛巳病馀录》,其鉴赏文物的目光,在一般人之上。他谈“大般涅槃卷第九”、“无款西湖游艇图卷”、“无款十指钟馗图”、“倪瓒湖阴山色图立幅”等,见识深切,体会特别,幽情深深。刘纲纪先生讲到邓以蛰的沉浸书斋时分析道:“他一天天从社会退回书斋,专心研究古代书画。这种情况,看来是令人惋惜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是一种带普遍性的现象。”回到古代,神往于先人的艺术空间,说是一种逃逸也未尝不可。但看那时的文字,也非意趣盎然的走笔,其中的悲凉也是有的。《辛巳病馀录》开笔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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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38 病馀录云者,盖余之身外之物,如文字及一部分书籍于丁丑初焚失已尽。书与画则于病中转入他人之手,尝以陆天游仿董北苑笔向友人乞米,寄之诗曰:“荷锸聊为夜壑藏,蒹葭吹尽满头霜;即今沧海沉云黑,欲遣天孙乞片光。”四年之中,簏中诸物,或质或售,无不遭我遣之。今病后所馀,不过张爱宾所谓“惟书与画,犹未忘情”之未忘于情者而已!所见所遣,录而书之,以为不时温此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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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40 读此文全无悠然清闲之音,透出的倒是几分苦涩。文章写于日本占领北京之时,国忧家愁系于一身,心境之苦是一看即知的。在时运晦暗、人生困顿之时,只能以旧时的书画聊遣时光,是文人的大不幸。邓以蛰的迷古,分明有愤世之状。要是细读其文章,大概是一目了然的。新学无以救国,旧学无能解身,从“五四”走过来的许多人,差不多都领略了此一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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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44 嗜古是一种迷醉。那一代在沉迷书画与旧籍版本时,也常常有挥不去的哀凉。读过老北大魏建功先生的一篇文章,内容是讲传统书籍的好坏,在学术的自娱背后,竟是无边的惆怅。魏氏乃语言学家,对歌谣、野史、旧版本书含有情趣。他关于音韵、训诂都有不少的高论,《戴东原年谱》、《朝鲜景教史料钞》都是颇有见解的。在《朝鲜景教史料钞》的后记里,魏建功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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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46 来去匆匆在朝鲜一年零三月,要说有什么获得或有什么损失,都无从决定;不过那半岛上一切尽足以在我心胸中盘旋了。我最不得忘的是朝鲜人生活思想的宋学化;且是变本加厉的朱学化。她的新罗三国时代和高丽王朝时代文化的灿烂,到李朝朝鲜时代全给儒学势焰所毁弃;所以我们要了解朝鲜民族之所以没落,便当先明白是中国儒学的腐朽。偌大的东方,思想界的关塞是如何的牢固呀!虽然,日本是凭了她的敏慧已经离了冥顽的儒学思想笼绊;可是过去的时间里,她也曾经受过不可解的麻醉;或许现在以至于将来还有些迷恋(论起这点,我们且不谈)。在朝鲜日本中国三个民族中间,儒学确是个严重的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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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48 魏建功也是搞过新文学的人,他后来在传统小学里打转,却有着清醒的头脑,不会沉醉不醒,一任滑到深谷之中。他也谈戏文,讲版本,境界却是有些高远。那一代人玩古董,是研究兴趣使然,在审美的快慰的背后,精神里有盘诘的气韵。闻一多的欣赏楚辞,固然有诗人的认同,而深层之中却是焦虑的东西。他们何尝不知道,在古老的典籍中,死魂的阴暗是多么可怕,四书五经里,不过为权力者谋想,好的不多。唯在民歌与诗人的叛逆里,有闪光的精神在。所以民国中的新文人玩古的时候,有时也带一点非正宗文人的匪气,故意与他人作对。以玩对抗伪道学的遗风,是许多人共有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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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50 有趣味的是,民国间还涌现了一批文物的看守者。以考古、求书、保存文物为己任。这些人并非复古的遗民,亦非高墙院内的玩家。收藏、保存旧迹,无非为了研究之用。记得郑振铎在三四十年代,四处求书,找到了许多国宝,足迹遍布四海,弥足珍贵的书画、器皿在他的影响下得到了保存。新文学作家中,郑振铎大概是最迷恋古迹文物的。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到过许多国家,知道文物与博物馆间的联系,所以浏览古书与字画时,每每流露出学问家的意识。1928年,他在伦敦写出《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介绍了埃及、巴比伦等地的考古情况,从所写的文字看,已非旧式读书人的迂钝,是有了严明的眼光的。他后来在国内倾其所有,购买了大量旧版图书,一些古抄本悉入其手。我在《跋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一文中,读到他求购散失在民间典籍的故事,能看出其内心的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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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52 在民国二十七年五月的一天晚上,陈乃乾先生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苏州书贾某君曾发现三十余册的元剧,其中有刻本,有抄本;刻本有刻写的,像古名家杂剧选,有宋体字的,不知为何人所刻。抄本则多半有清常道人跋。我心里怦怦的跳动着。难道这便是也是园旧藏之物么?我相信,一定是此物!他说:从丁氏散出。这更证实了必是旧山楼的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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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54 当时,我只是说着要购藏,其实是一贫如洗,绝对的无法筹措书款。但我相信,这“国库”总有办法可以购下……这一夜,因为太兴奋了,几乎使永不曾失过眠的我,第一次失眠。这兴奋,几与克复一座名城无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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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56 郑振铎的爱书是出了名的,其癖之深不亚于古人。不过看他的短文和学术自述,有一点却清醒得很,那就是并非主张青年钻入故纸堆中。他所坚持的看法是,先保存好旧时代的实物,组织人来整理研究,为后来人辟一路径。所以我们看他的著作,古风虽浓,却不见迂腐之气;玩意深深,而意在益己济世。书卷之中有忧患之语,生命躯体里,流淌的还是“五四”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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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58 旧中有新,新里含旧,乃那一代文人的特点,与明清文人毕竟有别了。只要留意周氏兄弟、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林语堂、曹聚仁、叶圣陶、丰子恺等人的遗墨,就不能不感动于东西方文明交错的魅力。在那些人中,外来的与固有的东西有时还处于碰撞的状态,间或还有错杂、零乱的排列,不过以我的看法,恰恰是别别扭扭之中,诞生了罕有的生气。古无此类新人,今无其继者,那也像六朝之人,后人只能爱之而不可即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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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63 在民国(修订版) [:1703020261]
1703021964 在民国(修订版) 故都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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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1968 张中行辞世时97岁,算是高龄者。他晚年讲起过去的生活,难忘的竟是乡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国的乡村社会可留念的东西不多,对他而言,仅是某种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种生活方式给他带来的淳朴和智慧,又是书斋里的文人所没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里交织得很好。算起来,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还在旧王朝的影子里。对于乡下人来说,时光和时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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