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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他佩服的是京派教员的文章。那些散淡清幽的文字和幽深的学问,对他都是一个洗礼。原来学术文章还可以成为美文,能散出艺术的力量,这在他是一个惊喜。他的文章生涯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作文上取周作人的杂学与平淡,得废名的深奥与古朴;气象上袭胡适的博雅与开阔,顾随的儒风与清醇;还有熊十力的幽玄,钱玄同的明快:这些对他都有所熏陶,使他渐得要义。不过那些也是文风上的东西,在生活上他就没有这些人那么悠闲和高贵气。其实京派学人是有洋派和中土派之分的,即西洋气与东方气之分。像朱光潜、林徽因、金岳霖那个圈子,他就没有机会接触,或说在审美的方式上是有距离的。在哲学的层面上,他倾向西哲的东西;而美感的表达,却是中土的。就像周作人在知识上是个世界人,而意象的呈现则是东方的一样。他所欣赏的胡适、刘半农等都有一点这样的特点。你看徐志摩、郁达夫、巴金这样的人,他之所以不太喜欢,或有所隔膜,乃是审美上非西方化的心理在起作用。由此向上推论,他对激进主义文学和浪漫诗学的怠慢,以及不喜欢革命的文学作品,都是由从此延伸出的意识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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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派学人的领袖人物是周作人,对于其思想,张中行颇有兴趣。后来他就是在老师周作人的影子里亦步亦趋的。周氏反对革命的冲动,张中行也心以为然。周氏怀疑流行的文化,从边缘的视角看事睹人,张中行也学会了类似的办法。还有一个思路,彼此也很像,就是不相信社会运动能解决灵魂的问题,以为要靠科学和理性的沉思来辨别是非,而且从人类的发展史看今天的变化,头脑不为热的东西所刺激。张中行后来常到周氏那里请教,谈的多是这类的话题。我们在彼此的文章里,就能看见相近的题旨。所以,周作人身边的朋友,大多也成了张中行后来的朋友。文章呢,也是一种流派的样子,在血脉上是有继承的关系的。其一是任意而谈,无拘无束;其二是学问里带着诗意,文字温润有趣;其三是疑多于信,求知的灵动感四处闪烁,是有绵绵的情思的。几十年后,当革命席卷一切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看不到这类文章了,新的八股代替了心性自由的表达,文化一片苍凉。在极度荒芜的环境里,张中行偶和友人谈及文学与学术的现状,连连摇头,在心里觉得,京派故人的文章好,现在的名流的文章差,那是没有异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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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世纪90年代,当他以不老的笔写那些动人的小品时,其实是激活了旧京派的文学传统的。我曾说他的出现是新京派的诞生标志,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在左翼文化极端化之后,看着文坛疲惫的样子,我们就会觉得,他晚年在文坛的出现,的确复活了旧时京派文学的灵魂,是一个很美的存在。像一颗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变得有些色泽,我们总不能不说不平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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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因为在写《鲁迅与周作人》一书,我经常向他询问周作人的旧事,知道了不少鲜知的资料。记得有一次他把周作人给他写的扇面的照片资料给我看,我至今还记得其间的情节。周作人死后,弟子亦散,废名逝于“文革”初,江绍原和俞平伯沉寂了。一些受苦雨斋影响的文人,也不敢谈周氏的文章。其实,周作人的热,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的出现有关。无数模仿周作人体的文字的作家出现后,人们才广泛认可存在一个苦雨斋的传统。而张中行在这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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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斋的弟子里,就文采和智慧而言,废名第一,张中行当属第二。废名是周作人早期的学生,张中行则属后来的弟子。废名喜欢周作人,乃学问和智慧的非同寻常,从那清谈的路里,摸索出奇、险、怪谲的新途。而张中行把苦雨斋的高雅化变成布衣学者的东西,就和百姓的情感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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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认识周作人是在20世纪30年代初,我相信起初周氏和他并无什么深的关系。日本人占领北平时,张中行听到老师要出任伪职的消息,还写信劝阻过,可见那时他们的交往已很多了。那时苦雨斋的友人,差不多也是张氏的心仪之人。钱玄同、刘半农、俞平伯、钱稻孙都在张氏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闲暇之时,偶尔到八道湾看望老师,成了张中行的乐事。到了50年代,弟子皆散,只有张氏还经常光顾周舍,周作人是有一定感慨的吧,所以,赠送扇面与张氏,也是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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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雨斋众多学生里,深入揣摩到老师的精神底蕴者,不是很多。有的只学到了形,毫无神采,沈启无是这样。有的只附庸风雅,连基本的要领也没有掌握,这样的例子可以找到许多。张中行得到的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一是怀疑的眼光,不轻信别人的思想;二是博学的视野,杂取诸种神色,形成一个独立的精神境界;三是拒绝一切八股和程式化的东西,本于心性,缘于慧能,自由地行走在精神的天地。他在周氏那里找到了汉语的表达方式,这方式既有旧学的一套,也有西学的因素。不同于古人的老朽,也和西崽相有别。这两方面恰恰符合了张氏的美学追求,他后来的写作就是由此而出发的。了解张中行,是不能不看到这个关键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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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太信子(左)、周作人(中)、羽太信子之兄羽太重丸(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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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中行看来,周作人的精神大,能包容下什么,而且写文章举重若轻,神乎技艺,渺乎云烟,神乎学理,是大的哲人才有的气象。比如在对古希腊的认识上,周作人就高于常人,知道非功利哲学的意义。思想上呢,也有路基亚诺斯的怀疑意识,像尼采般能从世俗的言语里走出,看清人间的混沌。不过张中行在后来的选择上也有周氏没有的新东西,那就是不满足于知识的积累,要向哲学的高地挺进。于是就多了苦雨斋里没有的东西,和形而上的存在纠葛在一起了。这是他超出老师的地方。而这超出的部分,正是他对文化的一个大贡献。也因为这个贡献,他的世界就与同代人区别开来,远远地走在了世人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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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斋主人在文体上给张中行的影响是巨大的。《负暄琐话》的风格明显是从《知堂回想录》那里流出来的。那组红楼的回忆文章分明有周氏谈天说地的影子,话语的方式有连带的地方。差别是前者是亲历的漫语,无关乎历史评价;后者则多了往昔的追忆,是感伤的文本,有大的无奈在里面。在周作人一笔带过的平静里,张中行往往荡出波澜,似乎更有精神的冲击力。苦雨斋的文本是绝望后的冷观,而张氏的笔触却是冷中的热的喷发,不安的悲悯和伤感的低语更强烈吧。周作人看历史和人物,不动神色的地方多。张中行却情动于中,有诗人的忧郁。所以,我更倾向于把张中行的书看成是忧郁的独语,较之于自己的老师,肉身的体味更浓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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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苦雨斋的主人,张中行写过许多文章,看法都是独到的。在我看来他是真正懂得自己的老师的人。在鲁迅和周作人之间,他似乎更喜欢周作人。因为那种平和与学识是自己不及的。鲁迅难学,许多模仿鲁迅的人不幸成了流氓式的人物,而追随周作人的读书人,大多是本分的边缘化者。在那个历史年代,革命风云变幻,激进队伍成分复杂,鲁迅不幸也被复杂的烟云包围着。在张中行看来,只有苦雨斋主人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保持了读书人的本色,是大不易的。周作人虽然最终落水,附逆于日本政权,可在精神的维度上,那种坚守思想的独思和寂静,确实难能可贵。至少周作人在文章的写法与精神的表达上,没有趋于泛道德化的思路,在他看来是极为稀少的清醒剂。作为一种遗产的继承者,他知道要理解苦雨斋的主人仍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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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张中行在20世纪90年代坚持的这条写作与思考的路向,我们对“五四”的理解也许将少了些什么。他的文字仿佛“五四”文化的活化石,展示了艺术表达的另一种可能,而且重要的是,他把这样一种路向扩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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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个人影响了他终身。胡适的宽容、科学理性,马一浮的学识与趣味,都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我们读他晚年写下的文字,是可以看到这一点的。但在精神的层面,即哲学的境界上,他是罗素的学生是无疑的。是罗素的思想,在根本上奠定了他认知世界的基础,其一切关于人生和社会的解释,都含有罗素的影子。一部《顺生论》可以说是罗素哲学的中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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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中行来到北大时,罗素已离开中国十年了。但这个英国人的思想,还久久地回荡在北大的校园里。当年罗素来北京时,知识界的欢呼声震动着校园。许多中国学者的文字里表示了对这位思想者的敬意。因为他所带来的正是知识界急需的东西。许多年后北大人回忆当年的情形,还激动不已。到了20世纪30年代,校风依旧,那时北大的思想多元,古典的与外来的东西都并存着,非理性的与理性的,科学的与玄学的东西都在,对青年学子都有不小的吸引力。罗素的书籍在那时已译了许多,张中行是从老师的授课中了解的还是在自学中接触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北大的学术流派虽千差万别,可是罗素的基本哲学意识在那时是被接受的。胡适虽是杜威的弟子,但在不迷信任何思想的层面上与罗素并不冲突。钱玄同的疑古,周作人的个人主义,都有罗素精神的因素也是对的。学生可以质疑老师,在那时是允许的现象,在爱师与爱真理面前,真理的价值自然是更大的。所以即便是罗素早已离开中国,北大红楼内外的气息,也还能嗅出这类思想者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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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以来,介绍罗素哲学最多的学人之一有张申府先生。他是中共的元老之一,在《新青年》上多次推出罗素的文章。那些关于人生哲学、自然科学、伦理道德的讲演和论述,在当时的反响是巨大的。周作人的关于国家的概念的突破,就受到了罗素的影响是无疑的。张申府后来远离政治,大概和他的罗素哲学的吸收有关。主张怀疑,不去轻信,在知识界是普遍被欢迎的理念。现代以来有几个罗素的追随者是很有意思的。一是曹聚仁,自由报人,一生不盲从于什么派别,独立地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张中行,我们读他的书自然可以感受到此点。三是王小波,近几年的英雄般的人物,让人看到了自由理念的力量。大凡喜欢罗素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都找不到依附外在理念的孱弱的意识。独立思考,深入盘诘,冷静多于狂热,百年间这样的思想传统,一直没有被广泛注意,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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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能引起张申府的注意,在我看来有几点。一是罗素的学说涉及宇宙本体的存在,讲到上苍和人,有限和无限,帝力之大与人力之微。直面着有神论与无神论的问题。还有一点,就是自主的选择,即人性的问题。不是从伦理的角度看事物,而是以人本的观点对待大千世界。张申府在1919年的《每周评论》上连载译过罗素的《我们所能做的》,其中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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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拿思想征服世界,现在就须甘心不再依傍他。大多数的人,一辈子没有多少疑问。他们看着流行的信仰和实际,就随声附和,自觉着若不反对世界,世界总要是他们的伴侣。这种舒舒贴贴的默许甘从,新的世界思想实与他不能相容。新思想必需的,是一种知识的超脱,一种孤独发精力,一种能在内里主宰世界的力量。不乐于孤寂,新思想是不能得到的,但是若孤寂至于与世隔绝,全灭亡了愿与人结合的志愿,或若知识的超脱弄成骄傲轻蔑,也必不会切当如意的得到他。对于人事的有效果的思想所以不普通,大多数的理论家所以不是趋俗合习,便是无成效,都因为既得知识的超脱又不与世隔绝,这件事大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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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张中行是看过这样的文章的。至少从他的随笔里,我们能对照出这些思想。罗素的意识是融化到他血液里的。读罗素的最大收获,一是觉出先前人们唯道德的话语方式是有问题的,不能发现人的本然的存在。二是能在一个空旷的世界里注视问题,什么是实有,什么是虚无,都可以自行判断。三呢,是懂得人的有限性,对万能的理论持怀疑的态度。怀疑主义,乃治学的必备意识之一,所谓“大胆地怀疑,小心地求证”,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个层面上,他和胡适的思想又交叉到了一起,有了中土的意味。罗素从学理上教导他大胆地怀疑,胡适则让他体味到行动选择的意义。北大教授在此领域有贡献者,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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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罗素的人生过程,比他的学术更能吸引张中行,比如多次的婚姻选择,对教会的态度。罗素的生平传奇的色彩对青年张中行而言更为有趣。张氏后来精神上的浪漫和不为俗物所累的洒脱,都和罗素的暗示有关。我多次听他在男女爱情选择上的看法,完全是西式的,老朽的东西甚少。人是自己的主人,大可不必为外在虚幻的理念所扰。生命承受的应是自己所创造的快乐,没有自选的快乐,别人是不会赐给另一类的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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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懂得他后来对政治疏远的原因。在动荡的年代,能以较为冷静的心判断事物,实在是大难的。他沦落到社会的边缘里,冷眼看着世界,成了流行色的拒绝者,都和早期北大的知识训练有关。罗素的思想被真正人生化,且流在中国人的血液里,张氏是个典型的代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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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负暄续话·彗星》一文,张中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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