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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读英国哲学家罗素(1872—1970)的著作,因为就是讲哲学范围内的事物,也总是深入浅出,既有见识,又有风趣,只有板起面孔讲数理逻辑的两种(其中一种三卷本的与白头博士合著)例外。这位先生兴趣广泛,除了坐在屋里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类问题之外,还喜欢走出家门闲看看,看到他认为其中藏有什么问题,就写。这就难免惹是生非。举例说,一次大的,是因为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战,英政府让步,说思想自由,难得勉强,只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说想法不同就要吵嚷,于是捉进监狱,住了整整半年。就我所知,还有一次小的,是租了一所房子,很合心意,就要往里搬了,房主提出补充条件,是住他的房,就不要在那里宣扬某种政治主张,于是以互不迁就而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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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描述,写出了罗素的纲要,一是有自由的理念,二是有科学的意识,都是中国人难做到的。张中行其实更看重的是罗素的人性化的趣味,这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也是大不易的。所以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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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罗素这篇怪文,开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个彗星,我要说现代人是退化了”(意译,下同)。现代人比古人退化,这是怎么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关系方面看,古人近,现代人远了。证据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经看不见充满星辰的夜空;就是行于村野,也因为车灯太亮,把天空隔在视野之外了……他慨叹说:“与过去任何时代相比,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功化了。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为这就可以坐稳宝座,而其实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点精神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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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身上的反现代的一面,对张中行的影响是不可小视的。进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可能是反人性的。罗素至少使他明白了智慧的意义,也明白了趣味的价值。人创造的东西,如果不能益智,让人快乐,反而使人变傻,那就要警惕的。许多年间,他在生活里遇到难题的时候,罗素的东西就会出来,成为一个向导。他的思想的许多侧面,和这位英国人的色彩是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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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说,张中行乃至人、逸人、超人。在当下这是最高的评语了。季羡林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张氏的思想是有哲学的因素的,即他是个哲人。说他是哲人,有以下的几点可以证明:一是他通读过古典的各家的理论,经史子集的重要篇章是过目过的,对儒道释的经典是熟悉的。二是能读西方的原典,了解千百年西洋的思想史脉络,思想是多元的。三是有细节里穿透本质的反诘的力量,常常在日常里体悟出人生的玄机,又无故作高明的架子。在文字里流露出天人之际的游想。在破毁信念里建立了自己的信念,卷动了精神的狂潮。我认为他能很快被读者接受,乃因为他指痛了今人苦楚的神经,给人以自省的机会,而且那语调里传达了通明的智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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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40年代,他曾办过《世间解》杂志,专门讨论佛学。佛学吸引他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内心的苦,要想解决这些久久缠绕自己的难题。士大夫的文本似乎没有办法,那些文字离当下的困惑太远了,只好从印度的遗产寻找着什么。那时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有自己的市场,但他却找到了佛学这条路。在他而言,这种选择似乎有种情结的因素的。印度的古人在思想上有高于中国文人的地方。从生命出发去探讨人生的意义,有切身的感觉,不是虚无缥缈的思绪。佛讲生命的大苦,要超度这些。在苦闷的人里,谁不想超脱这些呢?张中行到了青年时期,有各种苦楚的东西袭来,惶惑不知所以。后来才知道是欲望不得转化的缘故,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生老病死,美丽的凋落,生命的逝去,自己也落泪的。乡间人没有办法,只好求救在佛的面前,中土百姓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出口,内心是有解脱的感受的。不过佛是讲逆着人生来解决问题的,要消灭人的欲望。这给他带来了惶惑。看到了佛说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于欲,竟然以消灭欲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是有自身的问题吧。他晚年写《顺生论》,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难意。在涉及佛家学说时,他讲到了这样一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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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有三点很值得注意。一,佛家轻视私爱之情,可是不舍“大悲”,修菩萨行,要普度众生,这即使应该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响所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想总比不想为好。二,逆常人之道以灭苦的办法,如果真能够信守奉行,精进不息,禅悟而心安理得,这种可能还是有的;修持而确有所得,这条路一定不如常人么?似乎也不容易这样说。三,定名的网罗,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难,不幸有疑而问其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蒙而冷酷。对这样冷酷的现实,道家的办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闻不问地混下去。佛家则不然,他们认真,想人定胜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胜利自然很难,不过,正如叔本华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当作人对自然的一种挑战。用佛家的话说是“大雄”,结果是螳臂当车也好,这种坚忍的愿力,就是我们常人,想到人生、自然这类大问题的时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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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思想能看出他的关于信念与否的核心。从早期过于痴迷佛学到后来告别佛学,在他是经历了大的转折的。倒是中国古人的思想给了他一些启示。那就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顺着人生而行,而不是逆人生而动。信念这东西,是要和人的基本逻辑起点相关的。由于他不久意识到了宗教的虚妄,思路就发生了巨变,不再为任何幻象所虏,坦然地面对着世间的一切。后来能不为世俗层面的成功与否所扰,独行于世,也是和他这一人生信念的建立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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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前人在面对死灭和困顿的时候,造出了种种的逃路,各类的学说也盛行于世。张中行的选择是各取点点,不从一而终。人是多么奇怪的存在,我们不知为何来到世间,被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大家一开始就被一种精神的网前定了。于是按照前定的网滑动着。张中行看到了这一问题,自己是不安于此的。于是诘问、反驳、内省。我觉得他的文字在今天所以还不同凡响,就是内中不重蹈覆辙,哲理的东西很多吧?在没有信念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念,是他高于常人的地方。“五四”前后我们还能看见类似的人物,而在今天,他却横空出世,让我们刮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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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佛的他,却偏偏在文字里喜好引用佛学的意象。那些概念和意绪,在他那里获得了精神飞动的内涵。我们读它,既没有宗教的痕迹,也没有俗谛的特色。加之西洋现代哲学的片影,文字是从古老的远方流来,也带着西哲的智慧。从试图信仰佛学到怀疑它,又从己身的体会里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他的文字经历了苍凉的时光的过滤,又沐浴着神异的思想的光。死去的与活着的,远逝的与新生的,都生长在那文字的躯体里。我每读他的作品,都感到了深的意味。今天的文人,有几个能写出类似的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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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算是张中行的老师辈的人,文章漂亮得很。他们有两个地方是相近的:一是都是周作人的学生,苦雨斋的味道浓浓;二是都喜欢谈禅。周作人弟子里,对老师精神要义把握得最好的是他们两个。但讲禅的味道,两人都比老师高明。不过他们有一点差别,虽都讲禅,可是一个只在学理的层面,一个却在文章的灵魂里。废名高于别人的地方,是文字里都是五祖、六祖的东西,神乎其技,为“五四”以来禅风最深的人。后来的文章家对他大多是喜欢的。张中行呢,似乎对禅的兴趣在禅外,没有进入内部,但解其奥义,是对彻悟的彻悟,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迥别流俗,所以只能“禅外说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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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现代人的文章时,常常想起这两个人来。他们对文章的贡献,一般人是不能及的。张中行上学时没有听过废名的课,失之交臂,但看过他的许多文章,心里是喜欢的。废名的特别点是,自己进入到佛的境界里,远离了尘世,欲的东西被智的东西占据了。而张氏的写作还能读出欲的不可解脱的痛楚,离佛的门口是有距离的。于是便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路向:一个清寂得如同山林精舍,一个似旷野的风。苦雨斋之后,有这两个路向的存在,汉语表达的多样性被实践了。《负暄琐话·废名》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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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学回到沙滩老窝,废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红楼后面的平房里,我因为经常到熊十力先生那里去,渐渐同废名熟了。他身材高大,确如苦雨斋所形容,“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这是外貌,其实最特别处还是心理状态。他最认真,最自信。因为认真,所以想彻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为自信,所以总认为自己已明其究竟,凡是与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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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读废名的文章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我去过废名的老家,在湖北黄梅县,四祖、五祖的寺庙至今还保留着。连同他教书的地方,原貌依在。看过后的感觉是,废名的文字不是装出来的,乃精神深处自由的流淌。用他的话说,是不要有“庄严”相。比如他的那篇《五祖寺》,就很精妙,随意而无所用心处,却处处是禅的味道。废名不信外道,而是守住内心,以孩子的态度讲大人的话,又没有故作高明的地方。禅的妙处是反常态的心语,他就是个天然地反常态的人。世故的思维几乎都消失了。那些文章几乎都没有情欲流露,似乎是孩子的快乐,老人的智慧。五祖和六祖当年在此默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废名是得到天机的人,他在思维里流着禅的智慧,一般人不知这些,苦雨斋里的许多人也没有类似的体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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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的家乡禅风屡屡。苦竹镇,古角山,都是好名字。乡俗亦好,民间的节奏里没有污染的尘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杂记》的名字就受了废名的暗示。张中行的老家是北方的乡镇,自然没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浑厚、荒凉,缺乏水的温润。不过两人一致的地方是,都会在文字里延宕。一个在哲思上转,一个在感性的流水里淌,都打破常规。且看废明的《五祖寺》的结尾,何等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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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与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我喜欢这个题目的原故,恐怕还因为五祖丰的归途,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与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的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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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也谈五祖和六祖,是远远地谈,淡淡地谈。他从佛教的理念讲到禅的内蕴,体悟到了理性不能解决的神秘的存在,而且也学会了对问题的多样性打量。从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转起伏,绝没有线性因果的呆板。废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曲十折,张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缠绕和盘诘。禅的存在被他借用成思想的容器。空与有,信与疑,生与灭,在他那里不是一个信仰上的问题,而是学问上的问题。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体,无念为宗”在他看来不是唯一的,世间还有另外的路可走。不过禅的意向对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处于物扰的自由状态,以逆为顺。在无路的地方摆脱无路之苦。在更大的层面上说,张中行得到了非禅之禅,非乐之乐。有他的文章在,细读是能感受到的。与废名比,两人实在是殊途同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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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夸大到极限的。只要认准了道路,就有排他的现象,真理在握,别人的存在是无所谓的。人有欲,欲也可升为精神现象,在思想上就表现为一种信仰的出现。思想者往往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的。可是在张中行这样的人那里,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怀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归于信仰,那是另一回事。从他自己的经历看,许多归于了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乐,时间老人对人类的嘲弄,有时就是这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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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罗素的影响,张中行成了怀疑主义者。促使这种怀疑意识演进的,还有康德的哲学。他年轻时也苦读过康德的书籍,后来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识到了主体的有限性,人不能穷极无限的世界,用先验的主观的形式不可能把握无限变化的世界,于是进入悖论。这对他是终生的影响。《负暄续话·难得糊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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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北欧哲学家斯宾诺莎有这么个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这里以意会)。他写了一些很值得钦仰的书,推想他会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经获得最高的享受。许多人,国产的,如汉人的阴阳五行,宋人的太极图,等等,进口的,如旧约的上帝创造一切,柏拉图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宾诺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经独得天地之奥秘。对比之下,康德就退让一些,他知道以我们的理性为武器,还有攻不下的堡垒。根据越无知越武断,越有知越谦虚的什么规律,现代人有了看远的种种镜子,以及各种学和各种论,几乎是欲不谦虚欲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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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呢?这在他看来是个相对性的问题,而在更高的层面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大学教授和乡里之人,有同样的态度,并不分高低贵贱。因为在他眼里,从广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的相伴,谁也不能占据了所有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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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么?也不是的。张中行认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难,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识,从理性的光泽下找到合理的路。怀疑主义者,其实是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识的有用的同时,不把知识无限地夸大化。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当越发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时,也警惕对知识万能的膜拜心理。爱因斯坦面对无限变化的世界时,常常慨叹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间,我们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和广延无边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为道的。张中行多次讲到爱因斯坦,但从不说他的学问怎样高深,而强调这位科学家自己如何面对困惑。困惑对读书人而言,是必须正视的话题,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高,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是没有终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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