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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20 冯梦祯做过国子监祭酒,显然对诸生的要求洞若观火。他对明廷禁例所感到的疑惑,事实上说出了大部分生员的心声。只是身为朝廷命官,他不可能对朝廷法规提出直接的质难而已。当然,冯梦祯的疑惑,主要来自对“言路”功能的清醒认识。他认为:“夫言路之关于治乱,甚至巨也。自古天下之将治,言路先开;天下将乱,言路先塞。”(注:冯梦祯:《快雪堂集》卷1《李方麓侍御抒衷疏草序》。)由此可见,冯梦祯主张开生员言路,生员有好议论,理应允许他们上达,不因其为生员而受废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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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22 继冯梦祯之后,张自烈、周亮工均对这条禁例提出过质疑。如张自烈认为,“生员不得言事”,“流弊有二”、“可疑者亦有二”(注:张自烈:《芑山文集》卷2《与宋潜溪论学禁书》,见《豫章丛书》,民国四年南昌胡思敬退庐刻本。)。周亮工对当时专制王朝“束士以空名,俾皓首穷经,不得干议朝政”的现象相当不满,对天启、崇祯年间坛坫四起,英人杰士、名公巨卿等清流辈出无比歆羡。念及明清易代以来,朋党余祸犹烈,不由自主地发出无限感慨:“夫人生今日,既不得稍伸其议于当世,而犹动有倾危之虑。”(注:周亮工:《赖古堂文集》卷16《倪母朱太夫人七十序》,下册,661~66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对朝廷钳束生员言论的禁例,显然亦持怀疑的态度。于是,他们对钦定条例作出了新的解释,希望借此为生员言事、聚众找到法律依据。佚名《民抄董宦事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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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24 伏读钦定条约,生员骂詈官长者有禁,而从容跪禀,不激不亢者,未尝禁也;鼓噪聚众者有禁,而依期升散,不约而集者,未尝有禁也;言涉利害、假公济私者有禁,而事干学校,情关狐兔者,未尝禁也。(注:佚名:《民抄董宦事实》,见《又满楼丛书》,民国十三年昆山赵诒琛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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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26 事实上,生员虽受禁例约束,却往往以“臣子”自处,而不以“诸生”自待。(注:譬如明熹宗驾崩,哀诏传至山东莱阳,诸生姜泻里(字尔岷,号汉州),“从县官后哭至失声,或问曰:‘子为诸生,何哭?’公曰:‘吾知为臣子,不知为诸生也。’”显见,在国丧时,生员无哭临资格,亦无哭临的义务。说见邹漪:《启祯野乘》,转引自前揭陈国栋:《哭庙与焚儒服——明末清初生员层的社会性动作》,76页,注(19)。)他们虽知晓“诸生无建言启事之条”,但又不得不深信“合学有笔伐口诛之案”(注:甲申乱后,李自成即位北京,降者甚众。如惠世扬、周钟、项煜,均降自成。于是,金坛诸生有《金坛合邑诸生讨降贼诸臣檄》,其中言:“诸生无建言启事之条,合学有笔伐口诛之案。恨生同域,誓不共天。”云云。说见抱阳生编著:《甲申朝事初编》卷2《江南诸生讨逆臣始末》,44~46页,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以对不合传统道德规范事行口诛笔伐之责自任。更有甚者,一些生员怀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志(注:如顾炎武云:“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而与之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即为此种精神。参见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病起与蓟门当事书》,见《顾亭林诗文集》,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以天下为己任。所以,自明代中叶以后,生员上疏言事之例,不绝如缕。时至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生员言事,更见频繁。先有投机者监生陆万龄请祠魏忠贤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也”(注:计六奇:《明季北略》卷3《陆万龄下狱》,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继又有嘉兴县贡生钱嘉徵上疏,参魏忠贤十大罪。(注:计六奇:《明季北略》卷3《钱嘉徵参魏忠贤十大罪》,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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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28 至崇祯年间,崇祯帝曾行保举法,生员纷纷因保举而仕,随即召见生员言事。(注:如崇祯十六年(1643)六月,“召见桐城诸生蒋臣于中左门”。此即其例。说见计六奇:《明季北略》卷19《蒋臣奏行钞法》,351页。)于是,生员上疏言事,蔚然成风。崇祯九年(1636)三月,湖广黄安县学生邹黄遵旨具奏,荐举倪元璐;十一年三月,晋江诸生蒋鼎上言,言及关外诸堡的并弃、增减;十三年七月,山西诸生张讷奏强兵实策;同年九月,浙江平阳诸生杨允中敷陈王道,投通政司;同年十一月,监生涂仲吉上奏,言“黄道周通籍二十载”,“断不宜以党人轻议学行才品之臣”;同年十二月,又疏救黄道周。(注:谈迁:《国榷》卷95,思宗崇祯九年三月乙丑条,5733页;卷96,思宗崇祯十一年三月甲戌条,5830页;卷97,思宗崇祯十三年七月庚辰条,5870页;卷97,思宗崇祯十三年九月辛巳条,5875页;卷97,思宗崇祯十三年十一月壬辰条,5881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生员上奏后,遭遇的处置亦不一:或被通政司所格,崇祯皇帝根本未及看见奏疏;或疏达御前,触怒龙颜,上言者被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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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30 入清,生员言论重新被禁。陆文衡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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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32 生员言事,卧碑有禁。而吴下士子,好持公论,见官府有贪残不法者,即集众倡言,为孚号扬庭之举,上台亦往往采纳其言。此前明故事也。今非其事也。夫何倪用宾等尚沿旧习,起与任吴县为难,发其私卖漕粮,哗于哀诏初临之日。抚公朱恕而奏之,会谳入告,倪用宾、沈□、顾伟业、王仲儒、薛尔能、姚刚、丁子伟、金圣叹处斩,妻子家产籍没入官。(注:陆文衡:《啬庵随笔》卷3,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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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34 这条记载透露了以下两个信息:一是生员言事,卧碑有禁,但吴下士子,好持公论,往往违禁聚众倡言,已成惯例。二是入清以后,重申禁例,生员言事又被严厉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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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36 揆之事实,明末生员参与地方性政事,确已习以为常。如在沛县,已形成了这样一条地方性惯例:“邑有大事,士子皆得与议。”其具体的做法为,以食廪诸生前三四人为一学冠冕。凡是县里有大利大病,“得与荐绅、先达、里父老商榷持衡,邑大夫雅宠礼之”。所以,当县内发生大水之灾时,沛县籍复社成员阎尔梅就上书知县,请求停追逋,招使复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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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38 生员上言或合法地参与地方事务,这在明末已经相当普遍。有了这些既成事实,那么对于冯梦祯、张自烈、周亮工质疑或抨击祖训的做法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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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40 明亡清立,明史馆诸公秉承君王旨意,修纂《明史》,对明末朋党之害刻意加以夸大,大肆宣扬“明亡于党人”的论调。对于此论,清人昭梿不以为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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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42 近日訾议理学者,皆云明人徒知讲学,不知大体,以致亡国。何不察之甚也!按明末君主昏庸,貂珰擅政,其国之势,已岌岌不保者数矣。赖臣下克明大义,遇事敢言,以弥缝其过失。不然,如英宗之被虏,武宗之游荡,神宗之昏昧,其政皆足以亡国。而国未遽亡者,未必非君子保障之功。迨至魏阉擅政,诛戮贤臣,殆无免者。然后寇势日炽,中原土崩,与东林诸君子何与焉?及夫唐、桂诸王奔窜海上,其势万无可救者,而诸臣日谋恢复,蹈死如饴,是明人之报主,亦云至矣。(注:昭梿:《啸亭杂录》卷10《明非亡于党人》,3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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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44 在朝野一片喋喋不休的“明亡于党人”声中,昭梿能自出机杼,说出“明非亡于党人”的不和谐之言,倒是不失为公允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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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46 诚然,由于东林、复社势力日盛,附和之徒日众,其间难免鱼目混珠。再加之党社中人汲汲于君子、小人之辨,空谈误国,实在于事无补。为此,在党人论中,出现了第三派的观点,即带有折中主义色彩的朋党论。他们或为朋党中人,或与党人关系密切,洞悉朋党的利弊,故所言较为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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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48 明人冯琦为清流中人,但他主张为事“平心公道”,反对党争,终于由议论的激进苦谏,转而趋于行政的折中调停。他说:“天下事平心公道,便可自了。而两端互执,相待成摇,用题目做文章,因文章生题目,譬如秤物,莫肯平衡,此昂一分,则彼增其二,彼昂其二,此增其三,毕竟不平,何时可已?”(注:冯琦:《北海集》卷24《上山阴王相公》,明万历三十七年刻本。)几社名士陈子龙虽不免于传统政治道德的“荡平”说中区分君子与小人,但他同时承认君子也不能做到“至平”。他说:“夫人之情,苟非大圣,皆不能至平。故虽在君子,亦不免于过激之论、大甚之辞。”(注:陈子龙:《安雅堂稿》卷8《荡平正论》,148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当然,陈子龙所谓的“荡平”,仍然以君子的“正直”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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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50 正因君子与小人各持己见,相持不下,形同水火,才使得清流人士中的部分人能对党争作冷静客观的考虑。当他们看到清流中也不免鱼目混珠,清浊互见,就不能不对清流有所微词。如复社成员夏允彝对东林与别党相争,作出了如下客观的分析:“两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注:转见黄宗羲:《汰存录》,见《黄宗羲全集》,第1册,331页。)对于明季社事的得失,亦颇多公平之见。又如归庄云:“崇祯末,海内文社绝盛,士多驰骛名场,各立门户,文章节义之色,常见于面,徐而察之,往往名过其实。”(注:归庄:《归庄集》卷4《跋黄蕴生书卷》,28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照理说来,秉承家学、东林渊源的黄宗羲,其言论是最讲究门户、声气的,但他对明季社事亦不得不坦诚言弊:“余自涉事至今,目之所睹,其最著者,云间之几社,有才如何刚、陈子龙、徐孚远,而不能充其所至;武林之读书社,徒为释氏之所网罗;娄东之复社,徒为奸相之所訾聱。此无他,本领脆薄,学术庞杂,终不能有所成就。”(注:黄宗羲:《南雷诗文集》之《碑志类·陈夔献墓志铭》,见《黄宗羲全集》,第10册,452~453页。)朱一是曾与陆丽京结登楼社,但他对社盟的批评也不遗余力。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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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52 盖野之立社,即朝之树党也。足下不睹东林之害乎?万历中一二大君子研讲学术,标立崖岸,爰别异同。其后同同相扶,异异交击,有好恶而无是非,急友朋而忘君父,事多矫激,人用偏私。始则正人开端,继乃邪正参引,后且邪人薮匿,而百不一正焉,即正人不为邪用者几何矣?道术流而意气,意气流而情面,情面流而货赂,狐城鼠社,蔓引茹连,罔止行私,万端一例。遂致事体蛊坏,国势凌夷,局改时移。害深河北之贼,罪浮东海之波。(注:朱一是:《为可堂集·谢友人招入社书》,清顺治十四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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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54 “害深河北之贼,罪浮东海之波。”将明末社盟的危害上升到如此高度,不免有些言过其实。然而作为社盟中人的朱一是,能够跳出社盟,坦言社盟所存在的诸多弊端,倒不失为一种理性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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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56 至于那些党社之外的人,由于经历了明清之际的两朝鼎革,再加之无门户之见,所以对党社运动的批评更为直截了当。如朱鹤龄在传家的训言中,对复社大有抨击之词,庆幸自己终未入社。他认为,复社“招致才隽之士,大集虎丘,其中负盛名矜节概者固多,而借此钻营竿牍,奔竞科场,亦实繁有徒。……由今观之,大社固非美事,而余之不往,亦不失为自立骨眷”(注:朱鹤龄:《愚庵小集》附录《传家质言》,清康熙间刻本。)。在社盟已经广泛渗透到士人集团的明末,朱鹤龄能做到“自立骨眷”,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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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58 五、宗派主义与清议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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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60 平心而论,朋党之争实具有消极与积极的双重作用。从消极方面来看,是多门户之见,行宗派主义,亦即朱一是所谓的“同同相扶,异异相击”;就积极方面而言,其间所蕴涵的清议意识,则对专制政治有一定的制约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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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62 在传统中国社会中,官僚士大夫结成各种朋党,政治利益是不得不考虑的,至于政治所带来的权力以及由此而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更使他们因此而不惜拉帮结派。官僚政治内部的结构是如此的错综复杂,帮派林立,对钩心斗角之事早已习以为常。一个刚步入仕途的官员,如果独往独来,不与人交往,将来的宦途必多波折,官运亨通也与他无缘。所以,士大夫入了宦海,结党也就久成习惯,更何况结党不但能使自己在官场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且还会带来升官发财的现实利益。朋党一旦与这些庸俗的权力、财富发生瓜葛,其消极意义就昭然若揭。正如史籍所言,官僚士大夫结党,其手法无非是“树党羽,肆排挤”,由此造成“用人行政,颠倒混淆”,而其目的则是“窃名誉,贪货利”(注:《清世祖实录》卷18,《清实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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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64 士大夫的朋党活动,其精髓不外乎宗派主义、山头主义与门户之见。传统社会的朋党,虽然有时以志趣相合作为选择的标准,但决不会发展到按照任人唯贤的标准来选拔官吏,须知志趣相投的流弊则是臭味相投。所以,他们的用人之道无非是“专用其所亲爱之人,遍行私人居要地”(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67。)。在明代,由于仕途独尊进士,更是形成了“进士之党”,“其师生同榜,世次蔓延遍天下,蟠进深固,故进之捷,退之难,其声誉易起,有诖误亦经营易复,虽至失职败节,犹能饰罪为功,颠倒朝廷之刑赏”。此外,又有“门户之党”,凡仕宦不入门户,即使“以迂拙守官,死封疆”(注:吕留良:《吕晚村先生文集》卷7《静宁州刺史费公墓志铭》,清雍正间刻本。),也无人知晓、赏识。至于“门户”之弊,明人过庭训更是就明末党争实况给以深刻的揭露,其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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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66 门户之说,至于今而滋蔓极矣。顾就其入于门户之中者,自有异同:有激于高山仰止之念,而愿为执鞭者;有生平受其知己之恩,而奋力酬报者;有胸中原无挟持,随波逐流,一入而不能出者;有念切热中,藉以覆盖,令人莫敢谁何者。则就门户之中,而其品区以别矣。即就其出于门户之外者,亦有异同:有念本空洞,不假借他人以为重者;有中多忿激,必欲击之以快心者;有依违观望,四面占风,而茫无所著者;有外托之于六通四辟,而其中实不可方物者。则就门户之外,而其品以区以别矣。若必欲同己者进,异己者逐,则笑谈便为射的,修士几无完肤,即可以快一时之愤,而国之元气所伤多矣。(注:张怡:《玉光剑气集》卷4《国是》,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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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22768 可见,无论是身处门户之内,抑或游离于门户之外,其中之流品高低,颇为不齐。此论对门户之剖析,堪称洞入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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