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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80 小泉八云搜集日本民间传说写就的《怪谈》,其中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叫“狸精”,讲一个商人偶遇一位正在抽泣的女子,女子伤恸的背影令商人动了恻隐之心,商人上前询问女子究竟碰见了什么困难。女子不回答亦不回头,兀自悲泣。商人再度安慰,女子仍不做声,只是慢慢将头转过来,用手朝脸上一抹,商人大吃一惊:女子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五官全不在,只是光溜溜的面皮。商人连滚带爬地奔逃,逃到一个卖夜宵的小小路边摊,他极度恐惧地告诉夜宵铺老板,自己刚刚遇到了诡异女子。待商人结结巴巴说完,老板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这副模样?”说完老板也用手将脸一抹,老板的脸也变成一张面皮!故事就在商人昏死过去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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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82 另有一则叫“幽灵瀑布”,讲一群麻纺织工场的妇女,忙完一天的活计之后聚在一起打赌,赌谁敢在这漆黑的夜晚独自去幽灵瀑布。谁若敢去,谁就能得到其他所有妇女这一天纺的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位叫御胜的妇女站了出来,背着她的儿子向瀑布出发。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冷霜凝结的稻田,穿过阴影密布的山径,御胜来到幽灵瀑布。瀑布用低哑的嗓音呼唤御胜的名字,御胜用最后一点勇气,拿起证明她到此一游的证据转身就跑。回到女伴中,她赢得一片赞扬。御胜兴奋地向众人诉说这一路的遭际,好心的阿婆则替御胜卸下背上的婴儿。但是,当阿婆解开背囊,浸满鲜血的内衣掉落在地,婴儿的头早就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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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84 类似的故事在《怪谈》中数不胜数,你要问它们的中心思想和深层含义是什么?没有,它们没有任何意义:既没有讴歌朴实善良的劳动人民,亦不为传播某种学说或知识,故事就是故事而已。谁也无法从中学到什么,但你不得不承认,故事本身已足够趣怪,无需什么苦大仇深的意义来为它增光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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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86 就像是唐人五花八门的笔记,不厌其烦地记录五色大鲤映月饮水、三贤古松为妓枯萎等奇闻有何意义?沈既济在创作《任氏传》时就说“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众人聚会纷纷讲述奇闻异事,大家都觉得任氏的故事最令人惊骇,所以我记载下来。——沈既济的创作动机在唐人中极具代表性,他们只是以猎奇和找乐子的心理写下这样或那样的幻想故事,没有教育谁抨击谁宣扬某项主义的打算。他们有且仅有一个打算,那就是追求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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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88 关于趣味,梁启超先生有番理论:“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中国人见面最喜欢用的一句话:‘近来做何消遣?’这句话我听着便讨厌。话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烦了,几十年日子没有法子过,勉强找些事情来消他遣他。一个人若生活于这种状态之下,我劝他不如早日投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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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90 这段话简直道出唐人心声,他们就是为趣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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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92 3.古木灯青啸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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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94 汉魏六朝时人记载各种灵异事件或奇怪物品,乃是当作史实来记载。汉代刘歆进献几乎堪称中国神话集鼻祖的《山海经》时,称此书“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差点就拿人格担保书中记载的神鬼妖异绝不为虚。西晋荀勖给“小说滥觞”【2】《穆天子传》作序时,还特地搬出两部史书上关于穆天子出行的零星记载,替这个以西母王为第二主角、一群飞马为重要配角的玄幻故事正名。而东晋干宝则在《搜神记》的自序中极力剖白“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显而易见,干宝是本着求真的精神写下这本怪谈界的大部头,做了大量筛选与考证的工作,因此他自信书中记录的所有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相。在干宝心目中,《搜神记》在图书分类法里,应与《史记》、《汉书》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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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96 唐代以后,宋元时人对各种怪谈兴趣有些减退。直至明清,人们才又对志怪奇闻重燃爱火。但明清时人酷爱铁肩担道义,总希冀通过林林总总的故事告诉社会各界人士,什么是正途,什么是真理,什么样的人是楷模,什么样的念头将把你引入地狱。那时候的《故事会》,还应有个别名叫做《道德观察》。明人凌云翰为瞿佑的《剪灯新话》作序,赞美的不是故事本身,却是“是编虽稗官之流,而劝善惩恶,动存鉴戒,不可谓无补于世”,意思是瞿佑这本书讲的虽是野闻小事,但能够劝恶扬善,净化社会风气;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情节各异、极少雷同,若要说这些故事有什么相同的桥段,那就是许多故事的末尾都免不了来上一段“异史氏曰”,对社会对百姓响彻一番警世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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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3998 而唐人写志怪奇闻等幻想故事,确确与中国其他朝代的文人心态不同,所为只是“探奇盈梦想,搜峭涤心胸”。对于故事的真假,唐人无所谓,他们心甘情愿地在虚构里沉沦,只要这种虚构足够活色生香。对于奇谈的道德价值,唐人亦无所谓,清人对这一点早有认识:清代《四库全书》在编辑唐朝魔幻故事大全《幽怪录》时,发现许多篇章已残缺,按理说崇古成疯的清人应当对此备感可惜,但编者们对此事看得很开,原因是“然志怪之书,无关风教”【3】——唐代的志怪小说在清代官方看来,是无关风教、无关道德、于世道人心无所裨益的,所以残缺了也无妨。若是清代的志怪集《阅微草堂笔记》、《里乘》、《咫闻录》等散佚了,编者绝不可能潇洒地来一句“然志怪之书,无关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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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00 苏鹗在《杜阳杂编》中尽情假设皇族高官的奇珍异宝,所为并不是鞭笞上流社会的骄奢淫逸,而是宣泄自己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司空图幻想嫦娥光天化日之下赠情郎水精钗,所为亦不是谴责唐女奔放、世风日下,反倒将两人情意绵绵的场景写得美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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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02 唐人这种心态,仍以梁启超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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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04 就算唐人的某些传奇幻想故事顺便弘扬了正义,但伦理始终不是唐人的兴趣。谁对谁错有什么要紧?趣怪与美轮美奂才是关键。他们偏爱的,是将最精彩的幻想——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用最艳美的语言记下来。这种唯美学意义马首是瞻的传统,同样在本国后继乏人,反在日本得到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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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06 东瀛三大怪谈之一的“番町皿屋敷”,故事从一位名叫阿菊的女佣讲起。阿菊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传家宝,十个成一套的盘碟的其中之一。主人气急败坏,将阿菊吊起来抽打至死,最后抛尸井中。从此以后的每一晚,井底都会传来阿菊数盘子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九个的时候,阿菊哭泣不止,哽噎着从头数过。一整晚,井底不断重复“一个,两个,三个……”那凄恻的数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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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08 日本民间还流行关于鸳鸯的故事:猎人孙允某天像往常一样出猎,却无功而返。在渡船回家的途中,孙允突然瞥见赤沼川有一对相依相偎的鸳鸯。虽然知道射杀恩爱的鸳鸯可能招致报应,但饥肠辘辘的他顾不得许多,下手射中雄鸳鸯,雌鸳鸯仓惶游走。入夜,孙允梦见一位哭泣的女子,女子悲痛地指责孙允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并邀约孙允明天去赤沼川。孙允清晨醒来赶往赤沼川,找到了昨日逃走的雌鸳鸯,雌鸳鸯今天却毫无躲避之意,反倒直视孙允的双眼,朝他迎面游来。待游至近处,雌鸳鸯突然用自己锋利的鸟喙,疯也似的啃啄自己,直至全身撕裂而死,留下孙允在原地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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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10 皿屋敷、鸳鸯这样的故事若放在《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中,结局定然不同:阿菊的冤魂不会可怜兮兮地待在井底数盘子,她必会跃然出井,用各种非常手段惩罚凶暴的主人;被猎人残忍夺走伴侣的雌鸳鸯更不会选择自杀,托梦唤来猎人一定是为了叫他好看,要死也是让那猎人去死。但日本怪谈与唐人的怪谈一样,仿佛对惩恶扬善之类的重任缺乏兴趣,比起伦理教义,他们更关心情节是否跌宕,气氛是否幽异,想象是否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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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15 【明】李在《琴高乘鲤图》。周代赵国人琴高曾经深入涿水取龙子,和学生们约定十日回来。到了约定那天,众学生果见他乘一条大鲤鱼出现在水面。再一个月以后,琴高又往水里去了,不知所踪。唐人十分羡慕琴高能够得道成仙,诗人多有吟咏,如岑参诗“愿得随琴高,骑鱼向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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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17 别说成年世界的怪谈,在日本,就连最应当正直善良的儿童读物,也未必遵照“好人有好报,恶人遭天谴”的定式。搜集了日本从古至今诸多儿童故事的《日本昔话》中,好些情节“不厚道”。比如“稻妻大藏”的故事,讲一位名唤稻妻大藏的相扑手因为有天狗附体,所以力大无穷,无人可匹敌,成为了日本第一。但是某次,大藏的一位对手苦苦哀求他让自己赢一次,就赢一次。大藏心生怜悯,同意在比赛中放水,让可怜的对手也品尝品尝胜利的滋味。然而如此善良的大藏,却因这个举动触怒了附体的天狗,天狗弃他而去,大藏从此失去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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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19 许多人谴责如此这般的怪谈一无所用、苍白空洞,其实也可反过来说,那些评价太功利。为什么一段文字、一则故事必须承担某种效用或教谕?它们为什么不可以只是趣怪与漂亮而已?云波诡谲的想象,难道不比道德更可贵?相较于那些拥有太多内涵的故事,或许唐人和东瀛不问意义、不管伦理的怪谈更接近于美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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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21 日本江户时代盛行一种名为“百物语”的怪谈会。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人们聚集一起,设青纸行灯,点燃一百根灯芯。在座诸位轮番讲述诡异奇艳的故事,每讲一个,便拔掉一根灯芯。怪谈越来越多,房间越来越暗。江户时人相信,当他们讲完一百个故事,熄灭最后一星光线,灵异之物就会出现。在昏沉惨淡的小房间,人人满怀期待,等着那面目狰狞的妖怪——你不觉得奇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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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23 江户人心目中的妖魔多半不辨善恶,它们有的只是可怕的外表与同样可怕的内心;同时代的清人,以蒲松龄为代表,却深深相信鬼怪是非分明、明察秋毫,仗义而善良。但是,江户人切切期待妖魔降临,清人对待鬼怪如临大敌,这是什么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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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34028 【明】戴进《钟馗夜游图》。“钟馗夜游”是画家们颇为喜爱的一个幻想题材,历代画家多有发挥。画中小鬼单看每一个皆是面目狰狞,组合起来却甚有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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