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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负的纳西索斯不仅拒绝厄科,亦拒绝其他所有仙女。终于,一位仙女忍无可忍,祈祷让纳西索斯体验什么是没有回报的爱。祈祷应验,纳西索斯得到的惩罚竟然是: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日日夜夜守在河畔,同自己柔美的倒影说话,只求一个拥抱,但这渴望显然太奢侈——甫一伸手触及,水面便推开涟漪,他眼睁睁看着倒影破碎。纳西索斯终于知道,没有回报的爱是多大的灾难。不知在那个绝望的时刻,纳西索斯有没有怀念起虽然唠叨,但永远第一时间给予他回应的厄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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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惩罚,有种残酷的美丽。倾心于暴力美学的朋友,除了研究昆汀的电影,其实还可以抽时间看看希腊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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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诞生初期,想象力未受文明的约束,天马行空、挥洒自如。所以远古的神话,基本上代表了一个民族想象力的最高峰值。在我们的神话中,神灵毫无缺点,坚强、善良、宽容、勤劳、公平;一个个仙人,就是一个个移动的美德集中营。当希腊的诸神忙于恋爱、争夺、嫉妒、报复,将世界折腾得乌烟瘴气又五光十色时,中国的诸神却在治水、射日、补天、填海,以及含辛茹苦地尝百草。他们的道德水准之高,让你很难相信,中国的这些神仙是人类未开化时的作品——因此,中国的远古神话更像是理想,而不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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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并没有任由想象驰骋,他们筛掉了不够高尚的元素,刻意打造了理想型。与纵情想象的希腊人比起来,我们的祖先太有道德自觉性。然而,过滤负面元素的同时,也过滤掉了原始的热情。精卫填海也好,大禹治水也好,这些神话感人有余,精彩不足。你总感觉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在捆绑和切割祖先们的想象力,将行空的天马紧紧锁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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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了唐朝,这匹“天马”终于被放了出来,无甚道德理想,只有奇思妙想。想象力大爆炸,爆炸波及范围之广,除了让文学领域出现了种种奇闻怪谈,还在现实生活中诱发一系列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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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人们没有飞机火箭,到哪里去都不便;天上云间,更是可望不可即。但这统统不是停止向往的理由,那个时代“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念头愈来愈浓。于是唐人发挥创意,拉近尘世与天堂的距离。关文衍特意在半臂【4】之上细意描绘九华山超然世外的景象,尔后整日穿戴着半臂,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置身于云雾缭绕之中。白居易则制作了飞云履,用素绢裁剪出云霞的模样,贴在鞋子四周,并染以四选香,每走一步,鞋子若有烟雾流溢。穿着飞云履,即使不能真正步入耸立在云端的巍峨天国,亦可略略得到飞天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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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之后,还要入海,海底没有满载幸福的天堂,但亦是缤纷多姿的奇境。而每个唐人都是爱丽丝,梦想着漫游所有的奇境。鱼朝恩就建了一座洞房,房中四壁都安装着明净剔透的琉璃板,在琉璃板的夹层中贮满滔滔江水、各色萍藻与鱼虾,号为“鱼藻洞”。身处其中,波光粼粼。锦鳞在你头顶游泳,柔曼的水草就在你鼻息间摇扬,真真如徐志摩所写,“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现代水族馆亦不过如此。鱼朝恩是为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虚构了一个晶莹的水底世界;樊千里则是为生活在水中的生物,虚构一片温暖的陆地。樊千里养鸭,倾倒数车浮萍入池,绿萍凝聚厚厚一层,鸭子们浮游其上如履平地,而樊千里的初衷,则是为鸭子们铺上暖融融的“茵褥”,多么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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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做上天入海造陆的计划,日常吃喝之事,亦被唐人雕琢得十分梦幻。汝阳王就用云梦石铺砌一条长渠,渠中注酒,泛舟其上,如同泛舟于天然河流。但天然河流有鱼虾嬉戏之趣,酒渠无法相比。汝阳王便以金银打造许多龟鱼抛在酒渠,任它们漂流,金灿灿的光芒就在酒的浪花里沉浮。当你想要饮酒,你只需在翻腾的波涛中打捞一尾“鱼”,这“鱼”便是你的酒器。虢国夫人的创意更妙,她在高高的屋梁上悬挂起鹿肠,鹿肠的下端打上结,再命人将琼浆玉液灌于肠内,称为“洞天瓶”。待宴饮开始,唤人解开鹿肠的结,美酒便从半空飞驰入杯。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豪放文学的代表;虢国夫人的“玉液琼浆天上来”,则是魔幻生活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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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以上都是有钱人的玩法。唐代盛世繁华,唐人当然不差钱,但他们点亮生活靠的并不都是钱,更多的是令人拍案惊奇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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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穆宗设计了一种“诨衣”,常常赐给他宠幸的宫人。衣服材质无甚特别,特别之处在于衣服要么是黑绡白书,要么是白纱黑书,写满插科打诨的话。身穿诨衣相当于随身携带唐代笑话全集,遇到不愉快,只需翻一翻衣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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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谢时臣《谪仙玩月图》。画中雅士,即是“谪仙人”李白。李白诗歌中的幻想绮丽而浪漫,所以人们亦在传说中给他一个绮丽而浪漫的死法:捉皎月落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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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崔子忠《藏云图》。此画描绘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盘腿端坐于车上,缓缓山中行。身处这云雾缭绕的幻境,李白必定格外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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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宫中有一片郁郁的竹林,他命人在竹枝头系上无数碎玉片子,每夜聆听玉片子相触之声,可知有无风来,号为“占风铎”。我暗自揣测岐王的意图,占风倒在其次,主要是竹枝与玉片子的交响空灵清绝,翠叶白石的搭配也委实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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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家则是在炭屑中混入蜜汁,将蜜炭捏塑成凤凰形状,寒冬腊月就用它来燃烧取暖。阴风怒号的冬日,几人围坐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天气“晚来天欲雪”,商量着聚会“能饮一杯无”,而炉灶里凤凰燃烧,似要浴火重生,伟丽无比。“凤凰涅槃”时释放的暖意与馥郁,让杨国忠的家有了昏昏欲睡的和煦气息。壮阔与温馨,谁说它们是永不相遇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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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翘《鱼藻图》(局部)。鱼朝恩的“鱼藻洞”晶莹剔透,其中的情景应比王翘这幅作品更为灵动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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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翘《鱼藻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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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富豪——西晋石崇曾命人把阶上苔藓都雕镂成花,并镶嵌大颗珠玉,极尽奢华,时人见了纷纷感喟“壶中之景,不过如是”。【5】连石阶苔藓这般不起眼的位置都要妆点修饰,可见石崇家宅名副其实的珠光宝气。然而,给苔藓都嵌上宝,只要足够富有就能实现;唐代富豪们的种种花样,譬如鱼藻洞、洞天瓶、占风铎,却需要对生活有种深挚的情怀,需要对世界拥有无边无际的想象。西晋人若能见识唐人的创意,便会晓得,如果真有壶中之景,才不止是石崇家那暴发户般的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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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膨胀的想象与创意,满足了人的猎奇心理;猎奇心理反过来,刺激人分泌更浓郁的想象与创意。但是,当“猎奇”的胃口愈撑愈大,它也许会变成残忍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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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爆发,杨贵妃被缢死在马嵬坡,“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下场凄凉。不过,贵妃的花钿无人收,袜子却被家住马嵬坡的一个老妇人拣到了,从此老妇开门做起了生意: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听说有贵妃的锦袜,免不得好奇——无法享用这样的绝色女子,把玩把玩她的贴身之物亦是好的。而与锦袜来一次亲密接触须付百钱,凭此,无名老妇最后发家致富。袜子是否属于贵妃根本无从证明,多半只是老妇为发财使出的鬼心眼罢了。然而这样的猎奇太血腥,彻彻底底,把一个女人的悲剧,当作别出心裁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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