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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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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种边学边教的过程常常要纠错。“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154 这就使得新造的言论界同时又要充当思想试错的场地,“其指事责效之论,抚以自问,亦自笑其欺人矣”。155 当日名士营造报纸和报纸营造名士,其实都是名士和报纸的自我繁殖和近亲繁殖,而尤以“袭梁饮冰之绪余”156 为一时共趋。所以梁启超的自叙不仅在说一己之个人风格,而且在说群类共有的普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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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晚清最后十年的士议鼓荡,最能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因“稍涉其樊,便加论列”而见思想之多;因“模糊影响笼统之谈”而见思想之浅;因“前后矛盾”而见思想之驳杂。是以与鼓荡相伴随的,常常是浮嚣。而出现在这个过程里并以议论自立的人物中,很少有人能守住主义和宗旨的一贯性,为彼时的言论界提供一点稳定。由变法而破坏,由破坏而立宪,由立宪而革命排满,由革命排满而无政府主义,一程与一程之间虽然壁垒分明并常相攻伐,而许多人都是可以出入无阻,来去自如的。章太炎从“客帝”转到排满;梁启超从排满转到“开明专制”;狄楚青从革命转到立宪;吴稚晖从排满转到无政府,等等。主义和宗旨多变,说明立言的人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但时当万言竞发之日,这种自己还没有想明白的东西又常常被急匆匆地变成报端的文字,用来吹动社会而影响别人。黄遵宪曾致书梁启超说:“吾有一三十年故友,谓公之文,有大吸力,今日作此语,吾之脑丝筋随之而去,明日翻此案,吾之脑丝筋又随之而转,盖如牵傀儡之丝,左之右之,惟公言是听。”157 于是梁启超流质多变,天下人也跟着流质多变。推到极端,便是“(梁启超)言破坏,则人人以破坏为天经;倡暗杀,则党党以暗杀为地义”。158 当日清流立庙堂,奏折所要打动的是帝王一个人;此时名士作言论,报纸所要打动的却是世间之众人。然而立言的一方试错之后可以纠错,被牵来牵去的人心则一变之后已不可复原。这个过程说明读报能获得新学和新知;读报也能获得支离破碎和目迷五色。而支离破碎的新学是一种片面;目迷五色的新知是一种混沌。因此,比梁启超更懂西学的严复极不喜欢梁启超的西学,他说:“英人摩理有言,‘政治为物,常择于两过之间’。法哲韦陀虎哥有言:‘革命时代最险恶物,莫如直线。’任公理想中人,欲以无过律一切之政法,而一往不回,常行于最险直线者也。故其立言多可悔,迨悔而天下之灾已不可救矣。”159 他着眼的也是被牵来牵去而不知所以然的众人。与后一个历史阶段里的知识人走向边缘化相比,晚清最后十年间的士议鼓荡,正显示了传统士人之近代化演变的过程中,曾经有过一个知识人凌越庙堂与大众,岿然居于天下之中心的时期。但与这个过程相始终的思想多、思想浅和思想驳杂,又使鼓荡的士议久以纷歧舛错与多变善变为常态。由此形成的不相匹配非常明白地说明,当知识人越来越明显地居于天下之中心的时候,他们也越来越缺少自主的理性,缺少立言的责任意识。以两千年历史为背景,两者都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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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纸初起之日,中国人沿用旧时名目,常常依然称之为清议。但名士营造报纸和报纸营造名士都发生在传统士大夫以议论做评判的范围之外,由此产生的舆论本自另成一路。所以执清议为范本以衡量舆论,便多见扞格。光绪末年,郑孝胥因“借赈之议”受《时报》、《中外日报》“大相攻击”,他致书报馆说:“报纸有担荷清议之责任,非报馆主人所得而私也,若滥用报纸之权以快私愤,毋乃为贤者之过欤。公等以论事意见不合,宜以私函往复,不宜登报宣布,使天下轻议我辈之价值。”160 若用这些道理叙述理想中的舆论,其实都不能算错,但以当时的中国而论,则舆论从一开始就不在理想的状态之中。旧日的清议能够成为天下之公议,全在于清议出自统一的观念而代表统一的价值。因此个体虽然各异,而清议则能以其统一的观念和价值维持评判和褒贬的统一。然而当中国人的自我形象破碎之后,统一的观念和价值也随之开始破碎。作为替代的东西,继之普照一时的西学自外而入,又各有流派。而后是士议转为舆论,不能不向西学讨观念和价值,与之为因果,则舆论以西学为谛义,也不能不各成流派。所以,晚清末期由报纸表达的舆论天然是一种不相统一的东西。不相统一的舆论未必没有真实和真诚。当日革命与立宪以文字相争斗,间杂忿詈丑诋,而陈天华的《绝命书》见之《民报》,正与《民报》做论敌的梁启超即明示敬服。使梁启超敬服的是陈天华的立诚。然而舆论各成流派之日,又正是知识人既少自主的理性,也少立言的责任意识之日,两者相逢于言论界,则不相统一的舆论更容易因没有章法而节节脱轨,变成可以操弄的东西。当日杨度在一封信里与梁启超议“开国会事”,其中一段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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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上明者甚少,一切法理论、政治论之复杂,终非人所能尽知,必其操术简单,而后人人能喻,此“排满革命”四字,所以应于社会程度,而几成为无理由之宗教也。吾辈若欲胜之,则亦宜放下一切,而专标一义,不仅使脑筋简单者易知易从,并将使脑筋复杂者去其游思,而专心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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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极羡“排满革命”之“各异其言”,却能够“虽皆无理,而各有一方面之势力”,所以力主“我辈主张国会之理由”,也提炼“一语”以“为宗教,与敌党竞争势力”。161 至民国元年,有心入伙政治的梁启超规划天下大势,也说过意思相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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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日民智之稚、民德之漓,其果能产出健全之政党与否,此当别论。要之,既以共和为政体,则非多数舆论之拥护,不能成为有力之政治家,此殆不烦言而解也。善为政者,必暗中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夫是以能有成。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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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都是言论界的巨子。但一个说要把口号(“一语”)化作宗教,把宗教化作舆论,而后使“脑筋复杂者”变简单;使“脑筋简单者”跟着走。一个说要暗中制作舆论,明里服从舆论,自信可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比之当日因知识不够而凭空杜撰,这些一手提调都是在做操弄。而以戊戌年间“报馆为开民智之本”那一套道理相测度,则这种操弄舆论的办法显然是以民智不开为前提的。两者所构成的是一种悖反,然而两者都属于同一群人。其间的变迁以真实的矛盾记录了真实的历史,而舆论之不能同于清议也因此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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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言论界里的巨子以操弄舆论为当然的时候,这些本以舆论为立身之地的人们其实已经失掉了对于舆论的敬意。而后,与郑孝胥讲的道理正相反,被称作舆论的东西常常要为“报馆主人所得而私”。辛亥革命前二年,章太炎与孙中山翻脸。斯时田桐主《中兴日报》,护党之心大炽,报纸之论说遂以“章炳麟叛党”为一时要目,而尤重于编说章太炎“与刘光汉、汪公权等谋充满洲鹰犬之秽史”。163 其间种种不真不实皆能以舆论之名流布,显然是出自“报馆主人”的意愿。与这种因政见而起的合群之私相比,京师里的报馆近官场,则多“网利”之私。《国闻备乘》说:报馆谋利,“凡攻人过恶,必先隐其名而微讽之,不动则甚其辞,直叙其劣迹;又不动则指其名而大骂之。故大官而有力者,其于报馆月必馈干修”。概而论之,自报馆风行,“善宦之人未有不联络报馆者”。164 这一类事多见于当日的众目睽睽之下,造成的结果是舆论与真相往往断脱。随后是没有真相的舆论成了不可相信的舆论。孙宝暄曾经以亲近报纸为乐事,而后来观感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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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报馆者,主持天下之公论者也,然必访察明确,褒贬中理,然后为善者有所劝,为恶者有所惩。今其所指摘者,皆不根之谈,与实事相反,不知其所谓公论者安在,其所以有裨惩劝者安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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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此以比“外国报律”之严,而愈见“我国号称崇西法,报馆、学堂林立矣,而事事与人相反。人之视报馆轻,报馆之自视亦轻,故其主笔者,半皆无赖之徒”。165 这些话虽然推论归于刻薄,而由一个认真读报的人说出来,显然不能看作是信口雌黄。与孙宝暄评断相近而感触更深的还有熊希龄。他直接吃过“与事实相反”的苦头,并曾因此驰函《国报》的主笔,以“十三年前曾在长沙首创《湘报》,实为湘人办理日报之鼻祖”的资格,告以“鄙人不敏,窃有一言以规阁下,夫报馆者,国民舆论之利刃也,仁人义士持之,足卫国并以保民,若挟意气报私仇,持此以为凶器,复与独夫民贼何异”!166 天下人读报,所期望于舆论的是一种公共性,而可以操弄的舆论为报馆主人所得而私,最缺少的也正是这种公共性。前一段话所说的“不根之谈”和后一段话所说的“挟意气报私仇”都由此派生,而反映出来的却正是被操弄的舆论因过度操弄而自轻自贱。而后由舆论说到舆论的制作者,则“无赖”与“独夫民贼”无疑都是不可靠近的小人与坏人。从晚清末期到民国初年,一面是越来越多的报纸造出了越来越多的鼎沸和喧嚣,一面是对报纸和报人的厌恶比比而见。吴汝纶说“南中诸报客气叫嚣”;167 严复说“北京诸报,实无一佳”;168 章太炎说“今日报纸,皆天师符也”;169 辜鸿铭说“当日秦始皇所焚之书,即今日之烂报纸,始皇所坑之儒,即今日之烂报纸之主笔也”。170 其中的严复和章太炎都曾是昔日作过报章文字的人。这些人各有不同的经历并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而关注国运的意念相同,不喜欢报纸的态度也相同。其间的呼应,遂成为报纸之外的另一种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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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晚清《时务报》的万人景仰为起点,报纸播撒言论曾做成了晚清最后一段历史中的士议鼓荡。但由士议鼓荡开启的历史过程也在士议鼓荡中终止。从国人之导师到“无赖”和“独夫民贼”,不过十多年之间,报纸和舆论的声光都在自轻之和人轻之里剥落殆尽。随后名士营造报纸和报纸营造名士的时代也走到了尽头,继之而起的后一个时代里,知识人出名士之旧窠而自称“智识阶级”,与之相随的是报章也变了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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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炎武:《日知录》,甘肃民族出版社 1997 年版,59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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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商务印书馆 1935 年万有文库本,3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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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商务印书馆 1997 年版,65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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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朱子全书》第 2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2 年版,335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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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海古籍书店 1983 年版,1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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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大纲》,东方出版社 1996 年版,17—1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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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 1985 年版,1374—138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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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清末教案》第 1 册,中华书局 1996 年版,28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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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欧阳修全集》上册,北京中国书店 1986 年版,47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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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凌霄一士随笔》(一),山西古籍出版社 1997 年版,18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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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转引自朱克敬:《儒林琐记雨窗消意录》,岳麓书社 1983 年版,1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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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瞑庵杂识瞑庵二识》,岳麓书社 1983 年版,10—11 页;《同治中兴京外奏议约编》,上海书店 1985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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