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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190 谀外一旦成风,则会在传染中漫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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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192 顺治门外一带为德军驻守地,其界内新设各店牌号,大都士大夫为之命名,有曰“德兴”、有曰“德盛”、有曰“德昌”、有曰“德永”、有曰“德丰厚”、“德长胜”等。甚至不相联属之字,而亦强以德字冠其首,种种媚外之名、词,指不胜屈。而英、美、日、义诸界亦莫不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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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194 记述者因此而感慨系之:“彼外人讵能解此华文为歌颂之义?而丧心亡耻一至于斯!”11 四十年前,英法联军陷北京,逼出“庚申之变”。朝官士大夫身在炮口俯视之下,有逃奔,有藏匿。但逃奔和藏匿激生的都是敌忾与愤怒。城中儒生劫中记实,往往涕泪交流,血脉贲张,“呜呼痛哉”。12 所以,那个时候的士大夫不会有媚外之心,也不会有媚外之词。在僧格林沁堵截西人的蒙古马队被洋枪洋炮打散之后,他们的心中还有一道用历史和传统做成的防堤。然而人心是一种强韧的东西,人心也是一种脆弱的东西。以“庚申之变”中的逃奔、藏匿和愤痛比“庚子之变”后的“衣冠鼓乐”曲身相迎,显见得两代人面目今昔异样。在后一代人的“丧心亡耻”里,可以直观和记录的是种种卑鄙猥贱。而众多的卑鄙猥贱“莫不皆然”地四漫,则卑鄙猥贱已越出了士大夫个体的德性之病;它们演为染污染浊的一世颓波,折射的却是世纪之交的人心丕变。由于人心丕变,在庚子年间的华北,士大夫所代表的上流社会里有“亡耻”,被称作“北民”的下层社会里也有“亡耻”。《拳事杂记》曾收录过一封信,说的都是津沽时事。其间有一段专门写义和团人物在潮来与潮退之间的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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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196 当团匪起时,痛恨洋物,犯者必杀无赦。若纸烟,若小眼镜,甚至洋伞、洋袜,用者辄置极刑。曾有学士六人,仓皇避乱,因身边随带铅笔一枝、洋纸一张,途遇团匪搜出,乱刀并下,皆死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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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198 这种因仇洋而见血的场面以太重的杀气写照了排外的极端。然而当八国联军由海口登陆,以武力致胜之后,团中人一时仇洋意敛,杀气都消;种种举措,“今乃大异”,使世人看了非常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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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00 西人破帽只靴,垢衣穷袴,必表出之。矮檐白板,好署洋文,草楷杂糅,拼切舛错,用以自附于洋,昂头掀膺,翘自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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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02 排外的极端一翻手间变成了媚外的极端,见不到一点游移和过渡。事隔百年,已无从推断当日的团众里究竟有多少人曾经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但记事的文字勾勒出来的无疑是一种众生相,因之而有“嗟吾北民,是岂知人世有羞耻事耶”的沉重叹息。一个故事说津门有董姓富户,拳事盛时,“曾有一大师兄入宅持刀吓之,董焚香行礼始免。后于破城之日,董路遇此大师兄,手执小白旗,上书曰,‘大日本顺民’。董问大师兄此旗何用,大师兄曰,‘我但求活一天是一天’。”13 短短的一句话,说尽了精神和意志的崩溃。一批一批的人由持刀者变为执旗者,画出了团众的归宿,也画出了 19 世纪走向 20 世纪之际下层社会的心路迷失。民国初年,钱玄同在北京雇用的一个包车夫当初曾是拳民,但“其时已经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里供有耶稣和圣母玛丽亚的像,每早祷告礼拜很是虔诚”。他从义和团的“洪钧老祖”和青龙白虎转向天主教的耶稣与圣母,虽然跨度既大且急,却是比较之后的抉择:“因为他们的菩萨灵,我们的菩萨不灵嘛。”14 与前一个故事里的“大师兄”相比,后者显然更多地表现了主体的自愿。这些个人故事提供了历史的细节和细目,真实而具体地说明了曾在万千人心中生根的东西是怎么样被打碎的。中西交冲六十年,是中国人的夷夏之防和夷夏之辨被外来暴力一遍一遍重挝猛击的过程。每一次挝击都留下了血痕和裂痕。在血痕与裂痕的层层交叠下,物力筑成的夷夏之防节节坍落,断成碎片;但由心力筑成的夷夏之辨虽然久经击打满身裂罅,却依然一年一年地衍续于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以它所派生的种种观念从精神上支撑着中国人口里的多数。这是一种不容易打破的东西。然而庚子年间万千人卷入的“拳变”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烈度灭洋排外,又在快枪重炮的逼拶下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向反面退去。潮来潮退之间,六十年维系人心的夷夏之辨最终因剧烈震荡而分崩离析。与之俱碎的是那一道历史和传统做成的民族心理防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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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04 以夷夏之辨来比对中西,是用一个时代来度量另一个时代,其间的尺寸常常与实事和实理相去太远。但作为千年历史孕育出来的一种凝固意识,它又在强邻交迫之世为众多的中国人提供了可以依傍的精神支托。因此,当夷夏之辨及其派生的种种观念在震荡中分崩离析之后,随之出现的是一片迷离和虚空:旧的民族心理防堤已经倒塌,新的民族心理防堤还重建无期;两间所余,是一群一群曾经久惯依傍而突然没有了依傍的人们。庚辛之际的新旧消长与这种广涉众生的人心丕变发生在同一个过程之中,两者虽然各成一脉,却因之而既相羼又相融。由于旧消新长,开新便成为涌起的时潮;由于失所依傍,追蹑时潮便成了愿想中的依傍。新旧消长于一个没有依傍的时代里,为当日的中国和后来的中国带来了急迫的奔涛和吹卷的浮沫,理想的摩荡和人心的躁动,天边的五色祥云和脚下的歧路舛错。庚子后一年,梁启超曾作《过渡时代论》,申说“中国自数千年以来,皆停顿时代也,而今则过渡时代也”。其中有一段富有深度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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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06 盖凡过渡之利益,为将来耳;然当过去已去,将来未来之际,最为人生狼狈不堪之境遇。譬有千年老屋,非更新之不可复居,然欲更新之,不可不权弃其旧者,当旧者已破新者未成之顷,往往瓦砾狼藉,器物播散,其现象之苍凉,有十倍于从前焉。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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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08 作为一个智者,他预言了过渡时代里的“瓦砾狼藉,器物播散”;作为一个健者,他又不恤过渡时代里的“瓦砾狼藉,器物播散”。然而用“旧者已破新者未成之顷”指譬过渡时代,说的正是一种两头不到岸。梁启超意中那是一个短期(“顷”),以后来的事实作测度,这一段历史其实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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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10 上个世纪的人们生活在古今中西交困之下,过渡时代的人们也生活在古今中西交困之下。但隔了庚子与辛丑,同一个题目的理路已全然不同。19 世纪 70 年代之初,曾国藩被天津教案拖入中西交冲,身心俱苦;事后发议,言之深切的是“理”和“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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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12 中外交涉以来二十余年,好言势者,专以消弭为事,于立国之根基,民生之疾苦置之不问。虽不至遽形决裂,而上下偷安久,将疲恭苶不可复振。好言理者,持攘夷之正论,蓄雪耻之忠谋,又多未能审量彼己,统筹全局,弋一己之虚名,而使国家受无穷之实累。自非理势并审,体用兼备,鲜克有济。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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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14 势讲的是强弱和利害,理讲的是善恶和是非。西方人挟工业革命之后节节扩张的那个世界历史过程东来,以民族战争的重槌打破了中国人用藩篱围起来的国界,从一开始就显示了势的凌厉。此后的中西交冲,据有理的中国人遂成了为势所抑的一方。然而为势所抑是屈于力的结果,这个过程不会消泯是非善恶之界。因此,19 世纪的六十年里,中国人总是徊徨于理和势之间,厄于势而抱持理。曾国藩在天津教案里受困,弄得遍体鳞伤,由此说理说势,归结为“理势并审,体用兼备”。他用八个字表达了为势所抑的一方心中执守着伸张理的愿望。在那个时候,这是身处中西交冲之世的中国人共有的常态。但 20 世纪的中国人已越来越多地走出了理与势之间的徊徨。潮头健儿以言论醒世,大半都善用物竞天择那一套道理诠解中西之争。1902 年,志在开新的蒋观云在《选报》载文论说“竞存”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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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16 天地之间两物相遇,则竞存之理即行乎其间。国与国遇,而兴灭之事出焉:其甲国不灭,乙国亦不灭者,必其两国之程度等,彼此皆有以自立者在,否则无幸焉。种与种遇,而存亡之机判焉:其甲种不亡,乙种亦不亡者,亦必其两种之程度相等,彼此皆有以自立者在,否则无幸焉。今者地球大通,种与种遇,一人种生死之大关键、胜负之大斗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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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18 同一个意思,另一家称作《觉民》的杂志非常简赅地概括为“盖生存竞争者,物竞之公理,而优胜劣败者,天演之公例也”。17 这些道理起源于对物种演化的观察和说明,而后由自然移入社会;又由欧西移入中国,在“进化”和“天演”的名目下成为人心中的“公理”和“公例”。以言势言理比照物竞天择,则前者是用中国人的理路说古今中西,后者是用西方人的理路说古今中西。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两者之间的嬗蜕有如季换星移,世间的物候都随之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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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20 作为一种外来思想,进化论在上个世纪已经由传教士们的“文字播道”片断引入中国。而最终把这一番“怵焉知变”的道理送入读书人视野的,则是严复以典雅的笔触译述的《天演论》。胡适后来作《四十自述》,追叙少年往事,于此印象尤其深刻:“《天演论》出版之后,不上几年,便风行到全国,竟做了中学生的读物了。”又说:“在中国累次战败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这些叙述留下了一个过来人的心痕。由他的前一段话可以知道,《天演论》一书虽然初版于戊戌年间,而其声光动天下的盛期则在 20 世纪初年。由他的后一段话可以知道,在《天演论》舶来的种种知识里,最能搅动时人心底波澜的正是用对仗提炼出来的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于是,“自严氏之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而中国民气为之一变。”18 用进化论来说人说群说国说种便成了 20 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思想的主流。变法维新以此立论,革命共和也以此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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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22 众多的志士接受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天演公理,为的是以此解说既往,以此谋求来日;物竞天择和优胜劣败中寄托的都是国运和世运。“智存愚灭,天择其群。眷念黄人,不觉泪下。”19 在他们的文字里,天演的肃杀常常与热泪和沉痛交融在一起,化作啼血的心声。然而,从欧西原著《进化论与伦理学》到汉译的《天演论》,从铺叙义理的《天演论》到提炼为命题的“优胜劣败,适者生存”,是一个在广传远播中不断简约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一步一步滤掉了对于天演的种种道德忧思,使人种成了与物种等夷的东西。创办于 1905 年的《直隶白话报》说:“现今的世界,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兴就衰,不存就亡。”用这个道理作推演,则中国之久被侵侮“怨不得人家,恨不得人家,可怨可恨就是中国人自家”。20 创办于 1906 年的《豫报》说得更锐利:“夫优胜劣败,天演公理。劣之集点,在天为弃子,在人为贱种。已无自卫能力,而又障碍文明之进步,必处扫除夷灭之列。倾者覆之,无能用其偏袒耳。”21 显然,“弃子”和“贱种”指的并不是彼族。这一类议论意在宣述天演扶优汰劣之无亲无私,以催人自立于竞存之世。然而其文字所照,却又非常明白地彰显了天演的本义其实正是一种势。“物竞天择”,“优胜劣败”,度量的准则都是强弱和利害。而“适者生存”所对应的则是竞存之世的能够顺乎势者。在这一套道理里面,没有是非的尺度,也没有善恶的尺度。19 世纪的中国人为势所抑,而心路漫漫,守护的却是理。从 20 世纪开始,由于进化和天演的别为诠释,曾经被前几代人长久抵拒的势一时意义全变,并在极短的时间里楔入人心,化成了中国人论世论时的一种思想依据和演绎前提。由说理说势的徊徨转为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天演,映照出六十年中西交冲之后,累经重挫的中国人已经向工业革命以来发源于欧西的那个世界历史过程自觉认归。比之“中体西用”那代人怀一腔委屈之心效西法,崇尚天演进化的变法人物和革命人物在凝望彼邦的时候,无疑抱的是惊羡之心。其间的新陈代谢之迹历历可见。然而以强弱利害界分优劣,则势之长正是理之消。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日播日远会非常容易地冲涮和汩没是非之界与善恶之界。当时人眼观世象,曾比较而言曰:“中国泥于古,则闭关自守,外界之风潮不一省觉。中国炫于新,则崇拜强权,务饰表面,廉耻道丧,惟以功利攘窃为能。”22 前一面的毛病在否塞,而对后一面的责备,显然更多地出自于是非善恶之理。天演之说始于国与国之间而延于人与人之间,势长理消也始于国与国之间而延于人与人之间。这个过程把物竞天择牵入许多题目,引申出种种纵心所欲的议论。1903 年,《游学译编》刊布《教育泛论》,深恶儒者“以利己为人道之大戒”的成说,直指为“剥丧人权,阻碍进步”,直指为“人道之蟊贼”。然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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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24 惟利己故不得不竞争,竞争剧斯进化速矣;惟利己故不得不排外,排外力斯合群固矣;惟利己故不得不求助于人,求助于人,斯不得不有以助人矣。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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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26 同年的《国民日日报》有《箴奴隶》一文,则以“天下之能冲决奴隶之网罗者,惟强盗”为独到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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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28 吾言强盗,吾奴隶之所骇怪也。试观世界中所谓“帝国”、“民族”、“民族帝国”种种主义,无一非自“强盗主义”胚胎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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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30 欧洲自强盗主义之发现,而至有今日,故吾中国欲革除国体之奴隶,不可不用强盗主义,欲革除个人之奴隶,不可不用强盗主义。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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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34 这些话里并不是没有一点片断的道理,但过度的推导和蔓衍又使片断的道理蒸发于独断的汪洋恣肆里,其主旨便成了一种非常奇异可怪之论。前一篇文章借竞争立说,主张用“利己”之心推动中国的进化,后一篇文章借强权立说,主张用“强盗主义”推动中国的进化,眼光都落入常理之外。在中国人的伦理规度里,“利己”不义,“强盗”不仁,两者都不是良知所能接纳的东西。千年所积之后,已成天经地义。因此,这种没有论证的笔走龙蛇不会有太多的说服力。但他们说出了前人从来都不敢说的话,以此别创是非之格,把不可轻亵的褒贬之义化成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物事。由此反照出来的,正是茁长的势对于理的蔑视。与之相类的议论纷呈起落于常理之外,不断地为人性中对应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那个部分解脱束缚,使之显出人欲本色。而后,竞存之世多见“道德之藩篱尽撤,狙诈飙起,人皆假公义以济其私,群俗之堕落,遂有一日千丈之势”。在夷夏之辨的心理防堤分崩离析之后,儒学用漫长岁月苦苦筑成的道德防堤也开始解组了。这些随开新而衍生出来的社会景观未必都在倡开新的人们始料之中。1905 年以死警世的陈天华跳海前作《绝命书》,留给后死者的深深忧思之一,正是侪辈中人“以爱国自饰,而先牺牲一切私德,此之结果,不言可想”。其辞痛,其心苦。而笔述《天演论》的严复 1906 年为学界作演讲,言之谆谆,说的不是物竞,却是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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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36 今夫社会之所以为社会,正恃有天理耳!正恃有人伦耳!天理亡,人伦堕,则社会将散,散则他族得以压力御之,虽有健者,不能自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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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44238 须知东西历史,凡国之亡,必其人心先坏,前若罗马,后若印度、波兰,彰彰可考。未有国民好义,君不暴虐,吏不贪污,而其国以亡,而为他族所奴隶者。故世界天演,虽极离奇,而不孝、不慈、负君、卖友一切无义男子之所为,终为复载所不容,神人所共疾,此则百世不惑者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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