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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意看到由自己传入的新知与人欲掺杂,演为世间的德性无序,因此强作界说,努力为天理人伦留一点余地。然而在 20 世纪的中国,除旧布新的过程与势长理消的过程是剥离不开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到之处,天理人伦一定会七颠八倒。其间的变迁不可以情感,不可以理喻。1898 年的严复趋前,1906 年的严复回归。趋前与回归之间,显出了一个开先者的深思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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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演进化,所以,原本在一姓之朝代的更替中循环的历史便有了时间上的阶段之分。这层意思后来称作历史发展的进步性。以此作测度,则中西分异的意义和内容也不能不随之而变。19 世纪末和 20 世纪初,康有为为儒学原典发微,常常把进化论灌入公羊学,持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共和制度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用以阐演历史发展过程中政治制度的层层递进。在他所描画出来的进化时序里,与西欧北美对应的那个时代总是在中国人所居时代的前面。26 而那些把进化论移入社会经济的人们则深信:“凡人类进步之次第,由射猎而游牧、而耕稼、而工商。”27 在他们描画出来的进化时序里,与西欧北美对应的那个时代也是在中国人所居时代的前面。同一类说法还有野蛮与文明、乱与治等等,都是用递进述历史,以指比欧西和中国在进化程途中的先后之分。先后之分内含的正是优劣之分。由于进化的公理性预设了进化的单向度性,因此,居后的中国人遂无地可逃地成了欧西的追随者。中国人曾经长久地俯视西方人。上个世纪西方人用大炮两次打败中国,而后俯视变为平视。时至 20 世纪,天演进化把中国人放到了追随者的位置上,则对于被追随者,平视会不由自主地变作仰视。1902 年发刊的《大陆》杂志曾自惭形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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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哉!我支那之大陆乎!古之大陆,为开明最早之大陆,今之大陆,为黑暗最甚之大陆;他之大陆,为日新月盛之大陆,我之大陆,为老朽腐败之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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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最甚”和“老朽腐败”都是用对比物反衬出来的。“自欧风东渐,大雅宏达,宅心宥密,极目九万里,聚文明之新空气”,而原本熟视已久的种种物象则在万顷琉璃的斜照下一一毕显其陋。这种由天演进化择定的对比物示人以优劣,也示人以法则,因此,“吾愿居于大陆者,以欧洲大陆为师,以非洲大陆为戒,则他日支那之大陆,庶有豸乎。”28 以彼量己之际,仰视之意非常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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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纪倡自强的那一代人刚刚由俯视转为平视,他们是近代中国最早“效西法”者。其制器、练兵、设厂、开矿,用的都是零买的方式。但由平视变作仰视,则天演进化导引下的效西法一定会从零买扩张为批发。时论说当日的学界趋向有曰:“海波沸腾,宇内士夫,痛时事之日亟,以为中国之变,古未有其变,中国之学,诚不足以救中国。于是醉心欧化,举一事革一弊,至于风俗习惯之各不相侔者,靡不惟东西之学说是依。”29 其中“欧化”一词说的正是零买之变为批发。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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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西法的本义,是借西方人的办法来解决中国人的问题。用零买的方式效西法,着眼的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头和脚都是中国人以体用为界度择取的结果。因此,在 19 世纪的中国社会里,移接过来的东西终属局部和殊相。然而从零买变为批发而归于欧化,则旨在“效法西人,一变旧制”,31 其间已不复有界度,也不复有择取。在三十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后,中国人的问题和西方人的办法已被新一代人看成是一个整体对另一个整体,两者都不可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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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者二十世纪,全地球皆进于工商之时期也。工商之进,而政治不与之相宜,则工商不可兴,故不得不变政。变政而人心风俗不与之相宜,则政治不可行,故不得不改人心风俗。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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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移接的整体性反照了天演进化赋予欧西那个世界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因此,被天演进化所浸染的中国人常常张目谛视,总想从那个世界里的一事一物中看出这种体现了历史进步的普遍性和必然性。一个倡革命的志士在《汉帜》上发议论,深叹“巴黎之花,伦敦之犬,皆带自由不可侮之气”。33 另一个倡革命的志士以文字作鼓吹,由“发辫”起讲,而后说到易服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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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古今中西而变通之,其唯改易西装,以蕲进于大同矣。既有西装之形式,斯不能不有所感触,进而讲求西装之精神。西装之精神,在于发奋踔厉,雄武刚健,有独立之气象,无奴隶之性根。且既讲求其精神,斯不能不取法西人所谓政学、法律、工艺、商农之美法,一一而举行之矣。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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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大半都是不可实证的,却能使言者动容,听者也动容。西人的花、西人的狗和西人的服装一经点染便各具义理,非常写实地说明了欧西所居的进步性、普遍性和必然性是怎么样在中国人笔下泛化的。与之相伴生的是欧化的热忱和欧化的过度。1905 年,《新民丛报》与《民报》论辩,争的都是中国人的家务,而主开明专制的梁启超引“德人波伦哈克之说”为理据,主共和革命的汪兆铭引“佛兰西法学者仙治罗氏所著之《宪法要领》”为理据。35 他们的政见不可调和,但请来为中国作裁断的却都是欧洲人。《新民丛报》和《民报》执舆论界之牛耳,其文字代表的都是一时之风会。被欧化所裹而卷得更深的人们则“外人询我曰野蛮,亦从而询之曰野蛮;外人诋我曰聋瞽,亦从而诋之曰聋瞽,若与芸芸蠕蠕之众不能终朝居者”,36 “从而询之曰”和“从而诋之曰”未必没有劝世之意,但他们的语言与“外人”太近,遂使他们说出来的话总是与国人太远。千言万语,在旁观的眼里都成了“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如神圣”。37 “帝天”和“神圣”都不容易进入凡人的世界,因此,正在以观念造思想风潮的欧化中人一面剧烈地影响着中国社会,一面又与这个社会处处隔膜。他们留给历史的是一种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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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进化以它所衍发的进步性、普遍性和必然性催使中国人走向世界;也以它所衍发的进步性、普遍性和必然性给中国人带来了一种深深的不平等。开新的中国人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自愿地接受了这种不平等,而后两者都被那一代人转化为改造中国的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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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后十年里,朝廷行新政;倡君宪者主变制;求共和者谋革命。其各逞一说的主张相交错又相牴牾,纷争不息,而理路则都在摹东西洋的已成之规来变中国的旧法。由此合成的是一种变法的共趋和定势。报章上的论说,常在几经曲折之后流入庙堂,以至当日奏疏中的文字类多“世界公理”、“世运进步”、“西儒社会学曰”,以及“国家主义”、“国民主义”、“竞争”、“权利”、“义务”等等,38 说的都是从欧化那一派手里借过来的语言。其间的掀动波澜者,拽入波澜者和蚁附于波澜者各有一副面目,志度本自不同,但身在时流之中,便都为天演进化所罩,成了推波助澜者。自《校邠庐抗议》以来,开新的中国人已数十年用议论呼唤变法。然而 20 世纪一开始便来临的这一场改造中国的变法,却犹如海潮倒灌江口,常常要漫出他们的预想。上个世纪末,康有为累次上书皇帝,以危言阐扬变法。其中第六次上书的警句之一是“能变则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第七次上书的警句之一是“桓拨速成雷轰电掣”。39 前者讲全变,后者讲速变,表达的都是变法的急迫。在近代中国议变法的历史中,这是前所未有的高亢一鸣。但能够听得见的,只有深宫里的帝王。历经庚子与辛丑之后,天演进化以学理渲染竞存的急迫,遂使全变速变之说由一家言变为百家言。负共和革命之志的人说:“天下断未有新旧杂糅而可与言国也,慧所以除旧布新也,旧之亡也勃焉,新之兴也勃焉。支那欲立新国乎,则必自亡旧始。”40 以君主立宪为国是的人说:“洎乎近顷,欧美之势力,侵入已深,而东邻眈眈,又为吾肘腋腹心之患。有疽之附骨,饮痛而不能去。此非施以根本上之改革,无能集其效。”41 处两者之间,更多的人是被议论派生出来的:“今夫道听途说之辈自谓知天下之事,瞋目语难辄谓某事当兴,某令当废。”而后“至有四千年史扫空之语。惟告以英、德、法、美之制度;拿破仑、华盛顿所创造;卢梭、边沁、孟德斯鸠之论说,而日本之所模仿,伊藤、青木诸人访求而后得者也,则心悦诚服,以为当行”。42 于是,在全变速变之声回荡天下,入人之耳,又入人之心的时代里,一群一群的人身当风会所煽,都成了各是其是的侈口而言变法者。“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痛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政体不更,宪法不立,而武备、实业终莫能兴也,则曰讲求政治、讲求法律。民智不开,民气不伸,而政治、法律卒莫能变也,则曰讲求学问,讲求教育。”43 这些递进而递谢的题目,都曾经被当成是“根本上之改革”,被文字和议论牵出来;然而后起的“根本上之改革”不断地出场,又使它们很快地被文字和议论移到了边上。“言论鼓吹,文章激励,结社标榜,挟策请求”,申说的都是兴革,而事后审视,则急迫之中催出来的旨意大半都属“知近昧远”。由这个过程挽引的种种社会变革遂起于“知近昧远”,也止于“知近昧远”,在“陈义至高而实不切于事势,理论至正而未易见之实行”中常常走不到头。44 而后急迫转为愤切,推着改良变法走向革命变法。一个经历过改良和革命的人形容其时的变法心潮说:“悚夫欧美革新之隆,谬欲规摹仿效,谓彼一法一制一俗一惯一条一文,若移而殖之我,将旦暮可以强吾国。及为之而不效,则流血拼命以蕲之,革无效再革之,再革无效更革之。”中国人在全变速变中奔走了十多年,但以天演进化的标准来衡量,始终没有脱出旧窠。因此,另一个经历过改良和革命的人在民国初年叹曰:“前三年思想,以为立宪不成,犹可革命,今革命矣”,而四顾天下,“实无可强自慰藉勉为希望之处”。45 由此流露出来的,无疑是一代人的失望。在这种失望里,烧尽的烈火化作了灰烬。已经落时的康有为在一边旁观十年世变,积留的大半都是愤郁:“病家不能医方,徒愤激于病剧,而妄用刀割,未有不伤死。乱国之人,不学治术,徒愤激于旧弊,而妄行革变,未有不危亡其国者也。”他说的未必没有一点道理,但他所切责的“愤激于旧弊,而妄行革变”其实是从全变速变里延伸而来的。46 显然,这个曾为思想界带来过飓风的人已记不起自己在上个世纪末那高亢一鸣了。全变速变之想由多种因而起,经 1900 年之后的十年激荡遂成为 20 世纪中国思想的一部分。因此,“实无可强自慰藉勉为希望”只能熄灭火焰,不能熄灭火种。后来的岁月里,它常常在灰烬中复燃,一次一次地延烧于万千人的心中,重新引发思想的烈火,烧掉了应该烧掉的东西,也烧掉了不应该烧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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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义和团史料》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2 年版,16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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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大钊文集》下册,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18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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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庚子国变记》,《清季野史》,岳麓书社 1985 年版,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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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文襄公全集》(四)卷二二八《抱冰堂弟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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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义和团史料》上册,5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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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同上书,211—21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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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庚子记事》,中华书局 1978 年版,3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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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义和团》第二册,神州国光社 1951 年版,47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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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三卷,三联书店 1977 年版,66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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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义和团史料》下册,66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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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义和团史料》下册,666—66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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