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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治国之道,上无苟(1)(苟作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2),其事任(3)而不扰,其器完(4)而不饰(5)。乱世则不然。为行(6)者相扬以高,扬,举。为礼者相矜(7)以伪,车舆(8)极于雕琢,器用遽(遽或作逐)于刻镂(9),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调文者遽(10)(遽作处)于烦绕(11)(绕作挠)以为慧,争为诡辩,久稽(12)而不决,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13)于用。故神农(14)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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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道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16)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17)者,无以养生(18);其织不力(19)者,无以掩(20)形(21)。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裕,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22)、成荆(23),无所行其威(24)。成荆,古勇士也。衰世之俗,以其智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25),浇(26)天下之淳(27),以清为浊,人失其情(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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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其为编户齐民(29)无以异,然贫富之相去(30)也,犹人君与仆虏(31),不足伦(32)之。夫乘(33)奇伎(34)为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35)修理,不为苟得(36)者,不免乎饥渴(渴作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犹发(37)其源而壅(38)其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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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锈纂组(39),害女功(40)者也。农事废业,饥之本也;女功不继,寒之源也。饥寒并至,而能无犯令干(41)诛(42)者,古今未之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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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江河决流,一乡父子兄弟相遗(43)而走(44),争升(45)陵阪(46)、上高丘。轻足(47)者先,能相顾也。世乐志(48)平,见邻国人溺,尚犹哀之,况亲戚乎?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即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火水,莫不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49),湖上不鬻(50)鱼,所有余也。故物隆(隆作丰)则欲省,求赡(51)则争止。故世治则小人守正,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刑不能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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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苟:随便,马虎,不审慎。(2)淫巧:谓过于精巧而无益的技艺与制品。(3)任:承当,担当。(4)完:完备,完整。(5)饰:修饰,装饰。(6)为行:谓行仁义之事。(7)矜:指夸耀别人。(8)车舆:车辆,车轿。(9)刻镂:极力描摹和修饰。(10)遽:应作“处”,处在。(11)烦绕:绕,应作“挠”。烦乱纷多。(12)稽:争论。(13)周:合,适合。(14)神农:传说中的太古帝王名。(15)先:前导;前驱。(16)器:器重,重视。(17)强:努力。(18)养生:保养生命,维持生计。(19)不力:不尽力,不用力。(20)掩:遮蔽。(21)形:形体,身体。(22)孟贲:战国时勇士。(23)成荆:亦称“成庆”。春秋齐国的勇士。(24)威:显示的使人畏惧慑服的力量。(25)具:器物,用具。(26)浇:薄,不厚。亦谓浮薄。指社会风气不好。(27)淳:质朴,敦厚。(28)情:本性。(29)编户齐民:编入户籍的普通平民。(30)相去:相距,相差。(31)仆虏:奴仆。古以俘虏为家奴,故亦谓奴仆为仆虏。(32)伦:引申为相类、等比。(33)乘:利用,凭借。(34)奇伎:奇特的技艺。(35)守正:恪守正道。(36)苟得:不当得而得。(37)发:扩大。(38)壅:堵塞,阻挡。(39)纂组:赤色绶带。亦泛指精美的织锦。(40)女功:旧谓妇女从事的纺织、刺绣、缝纫等。(41)干:干犯,冲犯。(42)诛:惩罚,责罚。(43)遗:遗弃,舍弃。(44)走:疾趋,奔跑。(45)升:登,登上。(46)陵阪:山坡。阪,同坂。(47)轻足:行走迅捷。(48)志:意志,感情。(49)薪:柴火。(50)鬻:卖。(51)赡: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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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太平国家的治理方法是,君主没有随意发布的政令,官府没有繁琐的管理方式,士人没有虚伪的品行,百工不滥施技巧,各种事务安排有关部门去做而不乱加干扰,各种器物完备而不加雕饰。乱世则不一样,行仁义者互相吹捧抬高身价,修礼仪者虚伪地互相夸耀;车舆极力雕琢,器用争相修饰;求取财物者争贪难以得到的器物并视为珍宝,书写文章的人陷入繁杂纷乱的文辞之中还自以为聪慧;官吏们争相诡辩,政事积压着长久不能决断,对国家的治理无丝毫益处;工匠们制造珍异的器具,经年历岁才可以完工,不适合实用。所以古帝神农的法令说:“男子中的青壮年不耕种田地,天下就有人因此挨饿;妇女成年后不从事纺织,天下就有人因此受冻。”所以他亲自耕种,其妻子亲自织布,以此来作为天下人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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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氏教导百姓,不看重难以得到的财物,不重视没有实用价值的器物。所以那时不努力耕种的人,就无法维持生活;不努力纺织的人,就无法遮蔽身体。不论衣食有余还是不足,都各归结于其自身(是勤劳还是懒惰)。百姓衣食丰足,奸佞邪僻的事情就不会萌生;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就太平无事。于是,就是孔丘、曾参那样的仁人也无处实施他们的善行,就是孟贲、成荆那样的勇士也无处施展他们的威猛(成荆,古代有力气有胆量的人)。衰败之世的风俗,是人们凭借机谋与巧诈弄虚作假,雕饰众多无用的器具,贪爱来自远方的奇货,珍视难以得到的财宝,不积储生活必需的物品,使天下质朴敦厚之风日见淡薄,把清澈当成污浊,人们都失去了(善良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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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已编入户籍的平民百姓,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贫富的差距之大,犹如人君与奴仆一样,不能相提并论。那些凭借奇特的技艺弄虚作假的人,能在社会上自给自足;那些坚守正道、讲求义理、不苟且获取的人,却不能免于饥寒的祸患。这样却想要百姓抛开末业、返归农耕,就像是扩大河水的源头又去阻塞河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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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追求雕琢刻镂之物,是有害于农业生产的;热衷锦绣之衣、五彩丝带,是有害于纺织生产的。农事荒废,是造成饥饿的根本原因;纺织不继,是遭受寒冷的根本原因。在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人们能够不触犯法令、刑罚,从古至今还未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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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江河决堤溃口,一乡的父子兄弟相互遗弃,各自逃命,争相登上山坡高地,脚步轻快的先上去,不能顾及别人。如果在太平盛世,人们心气平和,看见邻国的人溺水,尚还哀怜他,更何况是亲人呢?可是一些人对此却不能理解。游水自救的人不能拯救落水的人,因为他的手脚着急于自己浮游;烧伤的人不能去救火,是因为他身体疼痛。百姓财物富余便会相互谦让,财物不足便会相互争抢。相互谦让,礼仪就会产生;相互争夺,暴乱就会发生。有人敲门讨水讨火,没有谁不给,这是因为水火丰足;在林中卖不出柴薪,在湖区卖不出鱼,是因为这里柴、鱼有余。所以财物丰足,贪欲便会减少;所求得到满足,争抢便会停止。所以在太平盛世,连小人都能坚守正道,财利也不能引诱他们;世道混乱,连君子都做奸邪之事,刑罚也不能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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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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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道应”,东汉许慎注曰:“道之所行,物动而应,考之祸福,以知验符也。”作者意在说明作为万物本原、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生发展总规律的“道”,已被古往今来的无数事实所验证,它经得住实践的检验。本篇回顾古人走过的道路,考察祸福利害互相转化的现象,用来印证得失变化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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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惠子(1)为惠王(2)为(3)国法,惠王,魏惠王。惠子,惠施也。已成,王甚悦之,以示翟煎(4)。翟煎曰:“善!”王曰:“可行耶?”煎曰:“不可。”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对曰:“今举大木者,前呼邪许(5),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6)之歌也。岂无郑卫(7)激楚(8)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在礼,不在文辩(9)。”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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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惠子:即惠施,战国宋人,在先秦诸子中属名家。主张“合同异”说,认为一切事物的差别、对立是相对的。惠施曾见魏王,劝魏联合齐楚以抗秦,欲破张仪连横之计,为仪所逐。《庄子·天下篇》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2)惠王:魏惠王。(3)为:制定。(4)翟煎:魏臣。《太平御览》六百二十四引此文作“翟璜”。(5)邪许:劳动时众人一齐用力所发出的呼声,即号子声。一人领呼称为号头,众人应和称为打号。(6)劝力:谓鼓劲用力。(7)郑卫: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8)激楚:高亢凄清的音调。(9)文辩:文辞华美、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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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惠施为魏惠王制定国法,完成后拿给惠王,惠王很高兴,便让大臣翟煎过目。翟煎看后说:“写得好。”魏惠王说:“可以颁布执行了吧?”翟煎说:“不可以。”魏惠王说:“既然好,却不能颁布执行,为什么呢?”翟煎说:“抬大木料的人,前头的高呼‘呀嘿’,后头的人也跟着应和,这是抬重物时互相鼓劲的歌号。难道没有郑国、卫国那种激越、齐整的音调可用吗?然而之所以不使用那些音调,是因为它们不如这种歌号更适宜。治理国家在于礼的实施教化,而不在(法令)文辞的华美、巧妙。”所以《老子》中说:“法令越多越详明,盗贼就越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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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赵襄子(1)使攻翟(2)而胜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3),此人之所喜(喜上旧有以字。去之)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4)也,不过三日;三日而减。飘风暴风(5),日中不须臾(6)。言其不能终日。今赵氏之德行无积(7),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8)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9)胜矣,然而卒取(10)亡焉,不通(11)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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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赵襄子:名毋恤(又作无恤),战国时期赵国的创始人。出生于五霸称雄的春秋末期,卒于诸侯兼并的战国早期。卒谥襄,史称赵襄子。(2)翟:同“狄”,古族名,主要居住在北方,亦为中原人对各少数民族的泛称。《列子·说符》:“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张湛注:“翟,鲜虞也。”(3)下:攻克。(4)大:涨水。今俗语说洪水到来为“发大水”。(5)飘风暴风:狂风。《老子》:“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6)日中不须臾:太阳当顶只一会儿便要偏西。说明极盛的事难以持久,盛则转衰。(7)积:累积,堆叠。(8)持:保持。(9)尝:副词,曾经。(10)取:招致。(11)通: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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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赵襄子派兵攻打翟大获全胜,(得知获胜的消息时)赵襄子正要吃饭,却面露忧色。他的近侍不解地问:“一早晨就攻下了两座城池,这是平常人都会高兴的事。现在您却面露忧色,为什么呀?”赵襄子说:“江河发大水不会超过三天(三天过后便会退去),飓风刮不了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太阳当顶只一会儿即要偏西,都不能持续太久,都是片刻的现象。如今我们赵家的德行没有积累多少,又一早晨攻下两城,恐怕衰亡也就会接踵而至吧!”孔子得知后说:“赵氏会昌盛的!”这种得胜后反而忧患就是昌盛(的原因),(为点小胜而)沾沾自喜就是衰亡(的祸根)。打胜仗并不难,但要保持胜利果实并不容易。贤明的君主用这种忧患意识来保持胜利果实,所以他缔造的幸福能泽及后世。齐、楚、吴、越四国都曾战胜诸侯称霸天下,然而最终还是自取灭亡,这是因为它们不懂得保持胜利果实的道理。只有有德行的君主才能保持胜利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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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齐王后死,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1)欲中王之意,薛公,田婴。因(2)献十珥而美(3)其一。旦日(4),因问美珥之所在,因劝立以为王后,齐王大悦,遂重(5)薛公。故人主之嗜欲见于外,则为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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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薛公:田婴,号靖郭君,封于薛,称薛公。他是威王之子,孟尝君之父。(2)因:副词,于是。(3)美:赞美。(4)旦日:第二天。(5)重:重视。(6)老子曰一句:见《老子》第五十二章。《憨山注》:“兑为口,门乃眼耳,为视听之根。谓道本无言,言生理丧。妄机鼓动,说说而不休,去道转远。唯是必缄默以自守,所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故曰塞其兑。然道之于物,耳得之而为声,目得之而为色。若驰声色而忘返,则逐物而背性。是必收视返听,内照独朗。故曰闭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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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齐威王的王后死了,威王打算新立王后却没有定下来,便命群臣议定此事。薛公田婴想迎合威王的心意,便献上十只玉耳饰而赞美其中一只。第二天,田婴便问那只最美的玉耳饰在谁处,就劝威王立那位妃子为王后。齐威王极为高兴,从此便格外器重田婴。所以,君主的意图嗜好一旦显现于外,那么就会受到臣子的挟制。所以老子说:“堵塞住流露欲望的洞口,关闭上接触外物的门户,便终身不会劳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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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宓子(1)治单父(2)三年,宓子,子贱也。而巫马期(3)巫马期。孔子弟子也。往观化(4)焉。微视之。见夜渔者,得鱼则释之,问焉,渔者对曰:“宓子不欲人之取小鱼也,所得者小鱼,是以释之。”巫马期归以报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人暗行(5)。若有严刑在其侧者,宓子何以至于此?”孔子曰:“丘尝问之以治,言曰‘诚于此者形于彼。’宓子必行此术(6)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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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宓子:字子贱,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学生。曾为单父宰,相传其身不下堂,鸣琴而治。(2)单父:地名,春秋鲁邑,在今山东单县。(3)巫马期:巫马施,字子旗,亦称巫马旗、巫马期。春秋鲁国人,一说陈国人。《韩诗外传》卷一载,他为单父宰时“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处,以身亲之”,而使单父治。(4)化:教化。巫马期此次是微服访察同窗的政绩如何。(5)暗行:谓在夜中行事。(6)术:方法。《礼记·祭统》:“惠术也,可以观政矣。”郑玄注:“术犹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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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宓子贱治理单父的第三年,孔子的弟子巫马期去暗中察访宓子贱的教化成效如何(微服暗查之)。巫马期见有人在夜间捕鱼,捕得后又将鱼放了,便询问捕鱼人这样做的原因。渔夫回答说:“宓子贱不愿让人捕捞正在成长的小鱼。我刚捕到的是些小鱼,因而就把它们放了。”巫马期回去后把所见所闻向孔子做了汇报,说:“宓子贱的德政好到极点了!他能使人暗夜做事时也像严刑峻法就在身边一样。宓子贱为什么能达到这种治理成效呢?”孔子说:“我曾经询问宓子贱治政的窍门,他告诉我:‘(为政者)精诚的仁爱之心表现在身边小事上,就能在(百姓中)产生深远的影响。’宓子贱一定实施了这种治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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