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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官制是“功能组织”,采用“为官择人”原则,即专业能力与职位匹配,好像给机器选配件。而中国古代官僚组织存在一个重大不同:它经常是“因人设官,向人授官”的,如同魏晋南北朝唐宋各种散官、员外官、添差官、祠禄官所显示的那样。这等于是先有了一支“官人”队伍,再考虑让他们各有其位。这就很像一个家庭,膝下若干儿孙,得让他们各得其所,有了好事儿人人有份,一个也不能少。在相当程度上,选官时所考虑的是身份与地位是否相称,而不是专业与职位是否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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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以下,选官日益重“资”,并设“阶”以记录和标示“资”,出现了《停年格》一类选官程式。唐朝选人每年集于吏部候选,吏部注拟时“以次补授”、“量资而授之”,所谓“吏部注拟,只系资考”(20)。而且选人对官缺有挑拣的余地(21)。宋朝亦“以资格用人”,选人差注之时,吏部先公布阙榜,选人根据自己的资序和意愿,开具“欲求所向路分差遣状”,即“射阙状”(22)。明朝万历年间,吏部尚书孙丕扬还创立了“掣签法”,用抽签选官(23)。清朝的月选继承了这一做法。满官于其月初五、笔帖式于其月二十日掣签于堂,汉官则于其月二十五日在天安门外掣签(24)。在这种“掣签法”下,“凡大选、急选、推升、降除诸有司杂职,才不问偏全,年不问老壮,事不问繁简,地不问冲僻,土俗、民情、事体、时势不问相宜与否,惟签是凭”(25)。这些以资历选官,允许选人挑拣,甚至采用抽签的办法,说明什么呢?资格在,就得给官儿;做什么官儿,可以像购物似的有挑拣余地;甚至为求简便公平,干脆抽签,听天由命碰运气。吴思先生评价这个掣签法说:“如果要发明一种在官场中的阻力最小、压力最轻、各方面都能接受的肥缺分配办法,恐怕那就是论资排辈加抽签。”(26)吴先生把“论资排辈加抽签”称为一种“肥缺分配办法”,这个分析十分到位。关键在于,“官”是作为一种身份、一份利益被分配的。颁官、授爵、进阶、加位,都可以看成“身份组织”的集体分肥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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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功能组织”或“外向性”看,超出行政功能需要的品位性官号,属“多余行为”,或说是体制的“冗余”成分,它造成了财政的重负与政府的臃肿。即使在古代,这种现象也频遭诟病。然而从“身份组织”或“内向性”的角度看,冗官冗吏就不一定是冗余成分了。它增大了组织规模,增加了官位,为成员提供了更多晋升机会,对组织自身生存有很大好处。组织的扩张“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才,也更容易保留它的最有才能的现有人员”,“任何组织的扩张通常都会增加其领导者的权力、收入和声望”;而且大型组织比小型组织的生存机会更大,保证外部环境的稳定性的能力也更大,“官僚组织很难消亡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们庞大的规模”(27)。好比一个铁盆或铁桶,从使用便利看,其轻重厚薄应该恰到好处;但从铁盆或铁桶自身来看,越粗、越厚、越笨重,其寿命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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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组织对人员规模有不同偏好。假如我办一个公司,那么人员越精练越好;假如我成立一个党团,就会使劲儿把更多的人拉入党内。从“功能组织”角度看,或从社会利益看,冗官冗吏纯属弊端,像是肌体上的赘肉赘疣,民间也会有“河中鱼多搅浊水,世上官多不太平”的歌谣(28)。但从“身份组织”角度看,或从国家利益看,冗官冗吏可能很有必要,甚至是连心肉,不能轻易割爱,割了就会出毛病。没有官僚体制,这个社会大厦就失去了支撑;而官僚体制的稳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官僚的“人多势众”。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是:多一名官员,王朝就多了一名支持者。这可以解释许多滥封滥授行为,以及努力增加科名以羁縻士人的做法。尤其在动荡年份或战争时代,极容易出现滥封滥授,因为这时王朝最需要支持者。南宋“兵兴以来,衣冠失所者众,于是开奏辟之路,置添差之阙,广宫庙之任,增待次之除,所以惠恤之者亦厚矣!”(29)南宋添差官、祠禄官、待次官之泛滥,就是出于战乱时笼络人心之需,而非行政之需。大致说来,若你看到某个政权中有大量冗官冗吏,那么你不必迟疑,随即就可以判定,这个政权具有强烈的身份组织性质。反之亦然,若某个政权很少冗官冗吏,那么这是一个功能组织。观察现代组织也是如此。某市有9位副市长、20位副秘书长,某学会有十几位副会长,这无疑都是“身份组织”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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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第四章第4节所讨论的品位薪俸与职位薪俸,也可以从类似角度观察。在魏晋南北朝与唐宋,品位薪俸特别发达。魏晋南北朝的官僚可以凭借军阶、散官和兼职等,平白多领一份甚至几份俸禄。唐宋有很多品位性官职,无职而有俸。唐前期的五品以上散官,无职事依然有俸。宋朝的京朝官段落的官员,在闲居待阙而未就职的若干年里,仍能“虚食廪禄”白拿钱。不妨说,品位薪俸是向“人”发薪,职位薪俸是向“事”发薪。当然,“人”是要干“事”的。没有一位雇主愿意拿钱养闲人,皇帝也不愿意,他也倾向于干事才给钱,不干事就不给钱。可天底下不是只有雇主关系的,比方说吧,还有家庭关系。在家庭中就会有这样的情况:某个成年儿子没工作,也不干事,但老爹照样得养活他:我给您老人家当儿子,让您拥有了一个完整家庭,这就是我对您的贡献,所以您必须管我的饭。与此类似,中国王朝也是一个身份组织、生活组织。官僚以入仕充实了统治集团,效忠于政权、拥戴着皇帝,这本身就是一种贡献。如果这么看问题的话,那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即便没有职事,“君父”也得给点儿钱,以展示对臣子的“父爱”。或者换个说法:皇帝给的其实是两份钱:一份是按劳务给的,还有一份是按身份给的。由此,“劳务报酬”与“身份报酬”两个概念就凸显出来了。魏晋南北朝与唐宋发达的品位薪俸,在我们看来,就是一种“身份报酬”。秦汉及明清品位薪俸相对不发达,“劳务薪俸”的性质就浓厚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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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中国官僚组织,同样有两重组织性质与组织目标。从一个组织目标中看到的利弊,改从另一个组织目标看,利弊可能就反过来了。对中国官阶史上的各种现象,都应在两个视角之间变换观察。问题在于,它作为功能组织,在前现代社会是足够发达的;然而围绕“身份组织”的方面,同样发展出了复杂发达的制度。这就是其最突出的特点。艾森斯塔得认为,官僚帝国这种政治体制,其最重要特点,就是“同时综合了较不发展的、传统的政治体系的因素,和更为发展、更为分化的政治体系的因素。……它们必须在同一个政治组织的框架之内,把这些不同因素联结起来”(30)。从“身份组织”到“功能组织”是否就是进化方向,就是“现代化”,就更“好”,这一点暂时不论;艾森斯塔得的论述仍是有价值的,有助于认识“身份组织”与“功能组织”两个方面的性质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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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服务取向与自利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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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冗官冗吏的现象特别严重,王朝倾向于向品位发俸;有些时候,冗官冗吏现象并不严重,王朝倾向于向职位发俸。如果采用“功能—身份”模式来观察,那么就得说官僚的身份性,在不同时候是有变化的。为什么变化了呢?变化的是什么呢?在这时候,就得引入下一组概念“服务取向”与“自利取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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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斯塔得提出,帝国官僚可能呈现的政治取向,大略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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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时为统治者和主要阶层维持服务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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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演变为仅仅是统治者的被动工具,几乎没有内在的自主性,或几乎不为民众的不同阶层提供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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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取代了其为不同阶层和政权服务的目标,代之以自我扩张目标,或为一己和(或)他们与之密切认同的群体的利益而僭夺权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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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以自我扩张和谋取政治权力的目标取代了其服务于主要阶层的目标,但同时又保持了为政权和统治者服务的目标(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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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的官僚取向,被认为是以上四者之一或其重叠;中华帝国的官僚,被认为属于第一类“同时为统治者和主要阶层维持服务的取向”,他们极大地顺从于统治者,同时因科举制度,他们也构成了士人群体或绅士阶层的一部分;不过在各王朝的衰落时期,则官僚们往往显现出第3种“自利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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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艾森斯塔得之所述,我们重点观察其第2项和第3项,即“服务取向”(service orientation)和“自利取向”(self orientation),这是两种极端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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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服务取向”的情况下,官僚完全顺从于君主,只有很小的自主性。统治者坚持认为,他们只是统治者或“国家”的“个人仆从”,对官僚强大的、经常是残酷无情的支配,使之成为动员资源、统一国家和压制反抗的卓有效能的工具。这时统治者有能力不循规蹈矩而把官僚任意调任,破坏确定的晋升模式,并施以严刑峻法。在这时候,中上层官僚总是从下等阶层或弱小的中等阶层中录用的。录用程序使官僚与其所来自的阶层疏离,与传统身份疏离,并建立了一个以权力为基础,以官僚为唯一顶端的身份等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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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自利取向”情况下,官僚则极力强调其自主性和自我利益,甚至要求摆脱政治监督,淡化职业责任。这时官僚将变成一个效率低下、谋求私利的群体,主要通过内部引荐亲私的方式进行铨选,把职位视为薪俸之源、视为私有甚至世袭财产。由此便有超出行政需要的官额膨胀,部门增殖而效率下降,越来越多的繁文缛节和形式主义。这时官僚已演化为独立的半贵族阶层或“绅士”阶层,甚至变成了贵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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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斯塔得提供的两种取向,及其对君主、官僚和贵族与两种取向的关系的阐述,极有理论价值。那么推演就将在这两种取向,以及皇帝、官僚与贵族三种角色之间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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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皇帝与官僚是高度一致的,而我们不这么看,认为二者经常存在着不一致的方面。首先,官僚体制必须以“理性行政”为基础,这里就将形成“常规权力”。“常规权力”与皇帝的专制权力有冲突的一面,官僚将自觉不自觉地努力把皇权同化于“常规权力”。正好比一个新领导试图大刀阔斧、突破成规之时,下属可以利用“规章制度”做有效抵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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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官僚群体的自主性可能逐渐增大,特权增加,谋求私利,身份性强化,而皇帝只能优容。这类变化的不断推进,将以官僚变成半贵族或贵族为终点。就是说,官僚可能发生“贵族化”。黑格尔就曾论及官僚获得贵族式独立地位的可能性(32)。政治学家拉斯基也已说过:“在极端的情况下,官僚还会变成世袭阶级(a hereditary caste),为他们的个人私利而操纵政权。”18世纪的法国官僚就曾变成贵族(33)。王亚南先生讨论官僚政治,也曾揭举“官僚贵族化”的论题(34)。若是官僚发生了“贵族化”,皇权就开始削弱,甚至会降格到只是一位“第一贵族”的程度。贵族与专制,存在着“此消彼长”的关系(35)。所以,谋求建立专制的统治者,通常都从任用官僚、打击贵族开始(36)。罗森伯格区分出两种专制主义:“王朝专制主义”和“官僚专制主义”(37)。在我们看来,前者是皇权较强而官权较弱的专制主义,可称“皇帝专制主义”,后者则是皇权较弱而官权较强的专制主义。这种排斥与亲和关系,如同一个“三角恋”:皇帝任用官僚打击贵族,而官僚的“贵族化”侵蚀皇权。总之,强悍的专制皇权与工具性的、“服务取向”的官僚,往往同时出现;软弱的皇权与贵族化了的、“自利取向”的官僚,往往同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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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斯基也看到,“当执政者更强大时,会牺牲贵族政治而发展官僚政治”,他进而提出,应把“衡量官僚和贵族的连续统”作为一种分析工具(38)。这个“连续统”的提法非常之好。我们也把官僚阶层的自主性、特权化、封闭化、身份化,视为一个“过程”,其起点是官僚,终点是贵族;而各时代的官僚与皇权的具体关系,则可能处于“连续统”中的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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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再回到官阶研究的主题上来。服务取向、自利取向这对概念,与职位分等与品位分等这对概念,是什么关系呢?从技术上说,职位分等与品位分等,是两种各有优劣的人力资源管理手段,前者讲科学、重效率、保障同工同酬,后者能更好地处理能力与资历的矛盾,给官员更多的稳定感、安全感与品位荣耀。而从政治上说,品位既是官僚的一种身份,又是官僚的一种利益,是官僚在与皇权的政治博弈中所赢得的身份保障和利益保障。所以我们做如下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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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官僚的服务取向,与重效率、以“事”为中心的职位分等,具有较大亲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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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官僚的自利取向,与重身份、以“人”为中心的品位分等,具有较大亲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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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个比方说,如果你是老板,你将如何安排雇员等级?一种极端的可能,是你像黑心矿主一样,打算榨干矿工的每一滴血汗,那么你对雇员将“以事为中心”,只发“劳务薪俸”,干活就给钱,不干就没钱;干得多就多给钱,干得少就少给钱。在这时候,雇员的等级就是其工钱等级,此外别无等级。另一种极端的情况,是你开了个家族公司,雇员来自大哥二姐三姑六舅八大爷。他们很不听使唤,时时要求各种待遇、补贴而你无法拒绝。你反而要讨他们的好,生日送礼,生病送花。他们还把侄子外甥什么的全拉进你的公司,而你不能不给面子。在这时候,通常你就得发放“身份报酬”,没事儿干也得给职位、给工资;还得奉送各种华丽名号,如董事、主管、主任、部门经理什么的,以满足他们的名位渴望。简言之,你的公司“以人为本”了,公司中的等级秩序品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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