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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3月,政务处查照章程,正式咨行各部院征求对修复京师贡院一事的意见。部院的反应十分热烈,不少部院的堂官联名具帖,表明态度一致;也有的部门因堂官意见相左而各自具帖;同一部院内若堂官与司员的看法参差,说帖的数量自然多于其他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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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体而言,部院议修贡院的意见分为主修、缓修、反对三派。坚决主修者,有内阁、翰林院、理藩院、刑部、礼部、工部、大理寺、光禄寺、国子监、太常寺等近半数部院,声势逼人;户部、兵部、商部的堂官则一致主张缓修;持反对意见的,只有外务部众堂官,吏部孙中堂、张尚书和其他部门的一些司员,显得势单力薄。吏部的意见分歧最为严重,持反对意见的满汉尚书,与主修的各侍郎尖锐对立。都察院情形复杂,其堂官主修,属下科道御史则各具说帖,主修者十之六七,主不修者十之二三。媒体注意到:“合观以上各衙门堂官,曾议主修者占多数,主不修者占少数。至各衙门司官所呈说帖,主不修者十之二,主修者十之八”。[146]显而易见,主修阵营竟占压倒性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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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科举事务的礼部在给军机处的咨文中提出:条约限制停考的地方系于三十二年七月初六日(1906年8月25日)限满,修复贡院事宜,已经迫在眉睫。站在科举事务主管者的立场,自然希望尽快修复。[147]几年前因京师贡院被焚及顺天禁考而借闱河南,实属情非得已。国子监则从贡院用途立论,认为无论对于旧学或新学,考试均须宽敞固定的场所,“查贡院考试,乡会试为大宗,其他项考试亦均在贡院,况新定大学堂章程内有‘于贡院内帘考之,或于地方宽大而门户严密公所考之’之语,与其另择处所,何若兴修贡院,较之借闱河南,可免许多窒碍”。[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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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的说帖,对科考与贡院关系的考虑思路更广,所持理由主要有三点:其一,科举并非只是搜罗人才,还同时具有“维系人心”的作用。京师贡院正是国家对文化重视的象征,由于《辛丑条约》规定顺天停考扣至丙午已满五年,“畿辅士民咸怀观光之志,以为国家必将重建文闱,以重大典。若仍借闱河南,士气不免沮抑,且乡曲愚民妄生疑惴,此不可不详计者也”。其二,借闱河南,本属权宜之计。顺天各属士子大多贫寒,既往来京应试者半数是徒步抵达,京师至河南虽有火车之便,“所用旅费必数倍于旧,彻寒之士恐不支”。朝廷应体恤寒士,免其向隅。其三,即使在十年三科减额渐停科举之后,所修贡院亦可留备学堂之用。翰林院的说帖还特别提及,《大学堂奏定章程》规定:“生徒卒业后尚应钦派大臣考试”,而考试场所需关防严密,“是今日所费亦未可尽以为虚糜也”。[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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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说帖的不同意见尖锐交锋:“此次会议修贡院之事,御史潘庆澜之说帖寥寥数行,但言科举万不可废之理而已。御史李灼华曾力参各学堂有百弊而无一利”。[150]主张缓修者则立意有别,一部分主要着眼于经费困难,认为库帑支绌,或由各省摊派解决,或待经费稍充裕时再行修葺,暂时仍可继续借闱河南,以为缓冲;另一部分则承认经费固然难以解决,但着重考虑根据学堂发展的状况来衡量是否值得重修,实际是以科举、学堂的优劣判别作为重修贡院的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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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陈夔龙的化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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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主修意见似乎占了上风,可是反对者的两大论据,即修复贡院妨碍学务和筹款艰难,确实是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令当局左右为难。议修京师贡院之事正在部院广求说帖之时,由顺天府尹升任河南巡抚的陈夔龙旧事重提,于3月24日呈递《请修复京师贡院折》,30日该折奉朱批政务处归并会议案内议奏。[151]1901年,陈夔龙在顺天府尹任上曾议及京师贡院的修复问题,因需款巨大而主张缓修。时隔四年,陈虽已调离当事之地顺天府,成为借闱之地的河南巡抚,态度却明显改变,由数年前力主缓修转为坚决主修,强调“京师贡院亟宜筹款估修,春秋两闱仍规复旧章,以维士心而崇体制”。他指出:“借闱豫省原系权宜办法”,考官和应考士子都有舟车往返之劳,远道驰骋之苦。转眼之间,五年限停考试之期届满,若不从长计议,难以对海内外舆论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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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服朝廷,陈夔龙列举了修复贡院的四个有利因素:一是考官及主持其事的礼部、国子监大臣,无须再往返河南,一切事宜就近办理,可以节省旅费开支,以免增加部院的财政负担;二是有利于沿江沿海省份应试者入京赶考,西北各省赴京的应试士子,也不致因路途不便而耽误行程,而会试中式者,可在京等候殿试,免去再度往返之劳;三是贡院修复后气象更新,“于学堂得积分之文凭,于科场验平日之学业,学校科举并行不悖”;四是由于顺天乡试借闱河南,河南本省试期只能向后展期至十月,秋冬之交,天寒日短,且雨雪交加,应考的士子倍加艰辛。倘修复京师贡院,顺天乡试仍在京举行,“则豫闱自可按照常期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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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当局的两大顾虑,陈夔龙一方面提出具体的修葺方案,即以建材工程责之部院,“以筹款济用责之疆臣”,按照大省出资2万、中省出1.5万、小省分摊1万银两的比例,由各省共同承担所需20万两白银的工程预算。另一方面,陈夔龙特别提示,科举与学堂的优劣存废尚未定论:“论者谓明诏各直省建设学堂,科举分年递减矣。不知递减之说,原只因时变通,尚待徐推,并非旧日规模概行全废也。况多年积学之士,或年齿已长未能取入学堂,留此以为进身之阶,俾皓首穷经,得以操刀一试,不至稍生觖望,则修复贡院非徒因仍旧贯,实足以广登进而系人心”。[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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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夔龙看来,递减科举只是“因时变通”的权宜之策,要与学堂比较竞争后方可定其优劣,而科举对“多年积学之士”以及因年龄限制未能进入学堂的士子命运仍有重要价值。对于朝野上下,修复贡院均非一般的房屋修缮,于皇朝统治的稳定和巩固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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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为了减缓来自兴学支持者的压力,陈夔龙声明修复贡院并非排斥抵制新学之举,反而对新式学堂有积极作用:“是修复以后,可备学堂毕业各生届期简放考官、会同考试之地,且该处地势轩敞,修葺院中屋宇,除号舍外不妨变通旧式,略加开拓,即使将来科举尽废,并可改作京师添建学堂之用,亦属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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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夔龙的上述方案,不仅设法将修复京师贡院的具体障碍和疑难予以化解,且对一年前批准的十年三科渐停科举的定议提出不同看法,强调科举具有“广登进而系人心”的作用,尤其是可以为积学之士及年长士子留作“进身之阶”,[153]有利于稳定笼络士子之心。而这一点正是慈禧对于科举存废问题最为犹豫与关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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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夔龙的意见截然相反,参与讨论的一位工部刘主事,直言修复贡院可能对学堂发展造成阻碍,其说帖对主修、缓修者所持理由逐条予以驳斥:“今为数次即停止之科举,鸠工糜费,重修贡院,似可不必”;应试者借闱河南,火车畅行,往返便捷,毫无窒碍,“是为科举计,固无庸修贡院也”。对所谓贡院之修不专为科举,将来科举废止,学堂毕业生仍可在贡院考试的论点,刘主事认为:“为此说者,意见模棱,持议甚巧,阳庇学堂,阴阻科举,所谓弥近理而弥乱真者也。”他强调,贡院用于学堂考试,不仅与西方各国学制及相关章程不合,而且以“向来考试科举之法考试学堂,讳科举之名称,蹈科举之蹊径,弃实业,尚空谈,本属无谓”。若必须再加考试,大学堂规模阔大,尽可容坐,即使人数过多,亦可分省分期考试,而不必合校棘闱,所以“为学堂尤无庸修贡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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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主事进一步阐述,由于贡院乃科举的标志象征,而科举为学务发展的严重障碍。近年学堂推广迟迟难见成效,皆因科举尚存,浅识之士因循自误。如果此时修复贡院,影响十分恶劣,首先将直接妨碍学务,“人特谓科举不必停,学堂不足重,其已设者,既各有懈心,其未设者,亦群怀观望”;其次则失信于各国,让国外舆论因此误会清廷“宗旨不一,谋事不专,相与匿笑”。结论不言而喻:“是故欲植人才,必兴学堂,欲兴学堂,必停科举,欲停科举,必不复修贡院”。[154]此项说帖,表达了反对修复贡院者的主要观点和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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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说者将科举与学堂置于势不两立的地位,科举的存废,已经不必待辨明学堂优劣,而是凡有碍学务,即当废止。停修贡院不仅可表示清廷推行新式学堂的决心,也可破除学堂发展的阻力。此一看法与主张的转换相当关键,成为后来立停科举的重要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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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议复时,首先综述了各部院讨论的情形:“兹据各衙门先后各具说帖咨送前来,臣等详加检核说帖,主修京闱者,共七十二件;主修京闱仍暂借汴闱者,共一十九件;主借汴闱不修京闱者,共二十九件。所议均不为无见”。进而表示,京城贡院既为各省士子集试之地,也可在科举停罢后做各省毕业生送京汇试之地,新旧学皆可利用,“自应仍就贡院旧基变通修建”。至于修建方案的具体细节和经费来源,因库款支绌,清廷难以支付,故而采纳了陈夔龙的建议,“应饬各省筹集款项,方能兴此大工”。由于建设规制未定,工程款项尚未落实,“明年丙午科乡试,恐赶不及,仍请借闱河南,以免贻误。其丁未会试,则视贡院能否修竣,再行酌定”。至于京城贡院应如何改修,使学堂和科举均可适用,请交学务大臣、礼部、顺天府查勘妥议后奏明请旨遵行。该折奉旨依议。[155]据此,京师贡院的修复最终以缓修为定论,只是具体实施办法,如工程设计和筹款用款方面的细节,尚须会同相关各方勘察后妥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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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以攻为守促立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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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奏章似乎不偏不倚,只是就事论事,并未对科举和学堂孰轻孰重发表倾向性意见,可是各部院120件说帖中,实际赞成修复贡院者(含主修与缓修)竟达四分之三。[156]虽然主张修复京闱未必等于推翻渐停科举的定议,然京师贡院毕竟是科举制的重要象征,修复贡院之举在广大士子眼中,可能意味着清廷继续维系科举制的意向。在学堂与科举此消彼长,利害尖锐冲突之际,如果仍然继续以十年为期渐停科举,则新式学务的前景殊难预料。形势危急,迫使主张废科举人士不得不重新检讨渐停办法,另辟根本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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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复奏也是一波三折,据说曾因主修之议呼声甚高且急,打算“拟以各衙门堂官所议之占多数者为断,定于本月二十日后具折复奏,即请筹款估价,修复贡院,明年丙午科仍在北京应试,以存体制而惠士林”。嗣后因张、荣两位管学大臣到政务处明确表态,学堂科举不能并存,修贡院虚费十余万金为害尚少,影响所及,致学生界阻力为害甚大,拟专折力争。此时又风传两宫之意,似不主修,“故政务处亦仰承意旨,拟奏请缓修”。[157]另据报载:“政务处第一次会议系议修贡院一事,目下各衙门堂官竞上说帖,主修者占多数,主不修者占少数,政务处拟奏请估修,俾明年丙午科乡试可在北京举行。惟张、荣两尚书颇反对,决计不修,故政务处尚徬徨歧路也。”[158]则政务处最后的表态,其实也是折中妥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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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消息说,除张百熙、荣庆“力主缓修”外,军机大臣瞿鸿也是缓修的坚定支持者,所以尽管大多数部院主修贡院,在政务处会议上,三人均强调科举前既奉旨逐渐减额,“自无庸虚糜数十万巨款而修造不急之工”。由于三人的力争,最后定议暂缓修复京师贡院。还有一种传闻,“因景陵被灾,拟将贡院之款移作修陵之用,故如此决议”。[159]景陵隆恩殿火灾,初步修复估算需180万两,若全面翻修,则所需银子还要增加。[160]这在客观上有助于缓修之议。因此,户部堂官虽然同递缓修说帖,迫于库款奇绌,并不积极。“赵大司农语人曰:‘贡院修亦可,不修亦可,我均听之。若因修贡院而向户部筹款,则我户部实无款可筹也。’”[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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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京师贡院的讨论,京官参与的层级与人数,均超越以往议政多限于当事部门堂官或六部九卿的范围,可以说是盛况空前。有人似乎意犹未尽,希望召集会议当面讨论。给事中熙麟片奏:“至会议事,固重在议实,重在会议。乃此次议修贡院,止由政务处开具礼部原奏,分送各衙门会具说帖,是分议非会议矣,是竟以说帖代议且即以陆续汇齐矣……应请饬下政务处妥议更正,以昭责实而杜流弊”。[162]熙麟的说法,表明部院官员们对此郑重其事,而贡院修复对科举存续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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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京师贡院引起如此大的动静,陈夔龙等人的苦心筹划,部院官员的人心所向,意味着留恋科举制的势力依然相当强大。周馥直指此事为“有意规复科举”,而端方也致函张之洞,暗示此为军机大臣王文韶与鹿传霖主谋。有传闻称王文韶还个人捐廉,为修复贡院筹集款项,[163]周、端两督抚因而要求张之洞“运动阻止此事”。[164]这令一向老成持重的张之洞惊骇不已。张本人曾历任数省学政,主管科举事务,深知贡院与科举的关系非同寻常。他感到这绝非一项普通的建筑修葺工程,很可能对科举减额成议构成严重威胁,因而惊呼:“如此则天下学堂不必办矣,自强永无望矣”。为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他立即致函管学大臣张百熙:若因朝中科举减额之议阻力太大,可协商转圜,必要时考虑做些让步,但基本原则必须坚持,“少减、缓减则可……若修复贡院,则万万不可”。[165]因为陈夔龙虽称科举和学堂均可利用贡院,各方面阐述的修复贡院理由则多涉及科举进退,足以使为渐停不懈努力者心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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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害怕反对新学者可能借修复京师贡院之机,使已成定论的渐停之议再起波折,最终导致举步维艰的科举改革功亏一篑。他赶紧致函张百熙,指出工程需款甚巨,而身为河南巡抚的陈夔龙出此建议不无私心,目的可能在于减轻借闱河南给当地造成的财政负担。为此,张之洞提出:可由各省分摊河南因借闱而增加的相关经费,所谓“方今搜刮已穷,乃糜数十万金为此阻学抑才之举,实为非计。闻汴抚请修京师贡院,不过为汴闱代顺天乡会试,繁费过多,力难独任耳。此项汴闱经费,每次不过五六万,尽可派各省协解,并不为难。公主持学务,深悉时艰,务望切商止斋诸公,力筹阻止,天下幸甚”。[166]止斋即瞿鸿,由于维护科举的阵容依然强大,必须由张百熙运动军机重臣瞿鸿,阻止修复贡院才可望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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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机处所辑录的档案来看,张之洞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分科减额渐停科举的朝旨颁布后,官员中坚决要求更改渐停成议者仍不乏其人。浙江道监察御史瑞璐的奏陈颇具代表性:“学堂尚无成效,科举不宜递减,请俟明效大著,再行渐停科举,以收士心而免觖望”。该折指名痛斥袁世凯、张之洞“以国为戏”,咄咄逼人地质问道:“科举行之已久,英才间亦有人。学堂今始创行,人才尚未一见。设九年后科举全废,而人才未得,士心已失,误国之咎,该督将何词以解?”并特别强调“停止科举,事体重大,办理不厌详慎,稍或失宜,误国匪细”,要求朝廷饬大学士、六部、九卿、翰林、科道对减额渐停科举之事会议具奏。[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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