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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夔龙的意见截然相反,参与讨论的一位工部刘主事,直言修复贡院可能对学堂发展造成阻碍,其说帖对主修、缓修者所持理由逐条予以驳斥:“今为数次即停止之科举,鸠工糜费,重修贡院,似可不必”;应试者借闱河南,火车畅行,往返便捷,毫无窒碍,“是为科举计,固无庸修贡院也”。对所谓贡院之修不专为科举,将来科举废止,学堂毕业生仍可在贡院考试的论点,刘主事认为:“为此说者,意见模棱,持议甚巧,阳庇学堂,阴阻科举,所谓弥近理而弥乱真者也。”他强调,贡院用于学堂考试,不仅与西方各国学制及相关章程不合,而且以“向来考试科举之法考试学堂,讳科举之名称,蹈科举之蹊径,弃实业,尚空谈,本属无谓”。若必须再加考试,大学堂规模阔大,尽可容坐,即使人数过多,亦可分省分期考试,而不必合校棘闱,所以“为学堂尤无庸修贡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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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主事进一步阐述,由于贡院乃科举的标志象征,而科举为学务发展的严重障碍。近年学堂推广迟迟难见成效,皆因科举尚存,浅识之士因循自误。如果此时修复贡院,影响十分恶劣,首先将直接妨碍学务,“人特谓科举不必停,学堂不足重,其已设者,既各有懈心,其未设者,亦群怀观望”;其次则失信于各国,让国外舆论因此误会清廷“宗旨不一,谋事不专,相与匿笑”。结论不言而喻:“是故欲植人才,必兴学堂,欲兴学堂,必停科举,欲停科举,必不复修贡院”。[154]此项说帖,表达了反对修复贡院者的主要观点和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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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说者将科举与学堂置于势不两立的地位,科举的存废,已经不必待辨明学堂优劣,而是凡有碍学务,即当废止。停修贡院不仅可表示清廷推行新式学堂的决心,也可破除学堂发展的阻力。此一看法与主张的转换相当关键,成为后来立停科举的重要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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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议复时,首先综述了各部院讨论的情形:“兹据各衙门先后各具说帖咨送前来,臣等详加检核说帖,主修京闱者,共七十二件;主修京闱仍暂借汴闱者,共一十九件;主借汴闱不修京闱者,共二十九件。所议均不为无见”。进而表示,京城贡院既为各省士子集试之地,也可在科举停罢后做各省毕业生送京汇试之地,新旧学皆可利用,“自应仍就贡院旧基变通修建”。至于修建方案的具体细节和经费来源,因库款支绌,清廷难以支付,故而采纳了陈夔龙的建议,“应饬各省筹集款项,方能兴此大工”。由于建设规制未定,工程款项尚未落实,“明年丙午科乡试,恐赶不及,仍请借闱河南,以免贻误。其丁未会试,则视贡院能否修竣,再行酌定”。至于京城贡院应如何改修,使学堂和科举均可适用,请交学务大臣、礼部、顺天府查勘妥议后奏明请旨遵行。该折奉旨依议。[155]据此,京师贡院的修复最终以缓修为定论,只是具体实施办法,如工程设计和筹款用款方面的细节,尚须会同相关各方勘察后妥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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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以攻为守促立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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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奏章似乎不偏不倚,只是就事论事,并未对科举和学堂孰轻孰重发表倾向性意见,可是各部院120件说帖中,实际赞成修复贡院者(含主修与缓修)竟达四分之三。[156]虽然主张修复京闱未必等于推翻渐停科举的定议,然京师贡院毕竟是科举制的重要象征,修复贡院之举在广大士子眼中,可能意味着清廷继续维系科举制的意向。在学堂与科举此消彼长,利害尖锐冲突之际,如果仍然继续以十年为期渐停科举,则新式学务的前景殊难预料。形势危急,迫使主张废科举人士不得不重新检讨渐停办法,另辟根本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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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复奏也是一波三折,据说曾因主修之议呼声甚高且急,打算“拟以各衙门堂官所议之占多数者为断,定于本月二十日后具折复奏,即请筹款估价,修复贡院,明年丙午科仍在北京应试,以存体制而惠士林”。嗣后因张、荣两位管学大臣到政务处明确表态,学堂科举不能并存,修贡院虚费十余万金为害尚少,影响所及,致学生界阻力为害甚大,拟专折力争。此时又风传两宫之意,似不主修,“故政务处亦仰承意旨,拟奏请缓修”。[157]另据报载:“政务处第一次会议系议修贡院一事,目下各衙门堂官竞上说帖,主修者占多数,主不修者占少数,政务处拟奏请估修,俾明年丙午科乡试可在北京举行。惟张、荣两尚书颇反对,决计不修,故政务处尚徬徨歧路也。”[158]则政务处最后的表态,其实也是折中妥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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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消息说,除张百熙、荣庆“力主缓修”外,军机大臣瞿鸿也是缓修的坚定支持者,所以尽管大多数部院主修贡院,在政务处会议上,三人均强调科举前既奉旨逐渐减额,“自无庸虚糜数十万巨款而修造不急之工”。由于三人的力争,最后定议暂缓修复京师贡院。还有一种传闻,“因景陵被灾,拟将贡院之款移作修陵之用,故如此决议”。[159]景陵隆恩殿火灾,初步修复估算需180万两,若全面翻修,则所需银子还要增加。[160]这在客观上有助于缓修之议。因此,户部堂官虽然同递缓修说帖,迫于库款奇绌,并不积极。“赵大司农语人曰:‘贡院修亦可,不修亦可,我均听之。若因修贡院而向户部筹款,则我户部实无款可筹也。’”[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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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京师贡院的讨论,京官参与的层级与人数,均超越以往议政多限于当事部门堂官或六部九卿的范围,可以说是盛况空前。有人似乎意犹未尽,希望召集会议当面讨论。给事中熙麟片奏:“至会议事,固重在议实,重在会议。乃此次议修贡院,止由政务处开具礼部原奏,分送各衙门会具说帖,是分议非会议矣,是竟以说帖代议且即以陆续汇齐矣……应请饬下政务处妥议更正,以昭责实而杜流弊”。[162]熙麟的说法,表明部院官员们对此郑重其事,而贡院修复对科举存续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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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京师贡院引起如此大的动静,陈夔龙等人的苦心筹划,部院官员的人心所向,意味着留恋科举制的势力依然相当强大。周馥直指此事为“有意规复科举”,而端方也致函张之洞,暗示此为军机大臣王文韶与鹿传霖主谋。有传闻称王文韶还个人捐廉,为修复贡院筹集款项,[163]周、端两督抚因而要求张之洞“运动阻止此事”。[164]这令一向老成持重的张之洞惊骇不已。张本人曾历任数省学政,主管科举事务,深知贡院与科举的关系非同寻常。他感到这绝非一项普通的建筑修葺工程,很可能对科举减额成议构成严重威胁,因而惊呼:“如此则天下学堂不必办矣,自强永无望矣”。为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他立即致函管学大臣张百熙:若因朝中科举减额之议阻力太大,可协商转圜,必要时考虑做些让步,但基本原则必须坚持,“少减、缓减则可……若修复贡院,则万万不可”。[165]因为陈夔龙虽称科举和学堂均可利用贡院,各方面阐述的修复贡院理由则多涉及科举进退,足以使为渐停不懈努力者心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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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害怕反对新学者可能借修复京师贡院之机,使已成定论的渐停之议再起波折,最终导致举步维艰的科举改革功亏一篑。他赶紧致函张百熙,指出工程需款甚巨,而身为河南巡抚的陈夔龙出此建议不无私心,目的可能在于减轻借闱河南给当地造成的财政负担。为此,张之洞提出:可由各省分摊河南因借闱而增加的相关经费,所谓“方今搜刮已穷,乃糜数十万金为此阻学抑才之举,实为非计。闻汴抚请修京师贡院,不过为汴闱代顺天乡会试,繁费过多,力难独任耳。此项汴闱经费,每次不过五六万,尽可派各省协解,并不为难。公主持学务,深悉时艰,务望切商止斋诸公,力筹阻止,天下幸甚”。[166]止斋即瞿鸿,由于维护科举的阵容依然强大,必须由张百熙运动军机重臣瞿鸿,阻止修复贡院才可望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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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机处所辑录的档案来看,张之洞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分科减额渐停科举的朝旨颁布后,官员中坚决要求更改渐停成议者仍不乏其人。浙江道监察御史瑞璐的奏陈颇具代表性:“学堂尚无成效,科举不宜递减,请俟明效大著,再行渐停科举,以收士心而免觖望”。该折指名痛斥袁世凯、张之洞“以国为戏”,咄咄逼人地质问道:“科举行之已久,英才间亦有人。学堂今始创行,人才尚未一见。设九年后科举全废,而人才未得,士心已失,误国之咎,该督将何词以解?”并特别强调“停止科举,事体重大,办理不厌详慎,稍或失宜,误国匪细”,要求朝廷饬大学士、六部、九卿、翰林、科道对减额渐停科举之事会议具奏。[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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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京师部院讨论修复贡院的倾向更具指标意义,可见即使在朝官的层面,学堂与科举的博弈也不容乐观。一旦京师贡院修复,不仅天下士子更加心向科举,已经进入学堂的生徒也难免心襟摇曳,不能自持,学堂教育的成效必定大受影响。十年渐停期间,各省学堂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授人口实,横生枝节,导致前功尽弃。因此,阻止修复贡院,以防科举改革倒退,就成为张之洞和张百熙等人共同努力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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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台前幕后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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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务处奏准缓修贡院,客观上使得坚持改革科举的官员们能相对从容地展开活动,获得筹划“运动阻止”的宝贵时间。为了防止减额渐停定议变生不测,决定京师贡院缓修后的几个月里,张百熙与端方配合默契,一方面利用进宫面圣的机会,反复灌输科举误国、兴学救国的观念,积极鼓吹直隶等地学堂兴办的成效,要求嘉奖袁世凯,并树为成效卓著的兴学先锋[168];另一方面则私下频繁联络,争取各方支持,以减少阻力。面对部院各级官员多数倾向于保留科举制的情势,他们知道只有直接争取中枢和最高当政者的明确表态支持,才有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掌握中枢实权的军机处、政务处,成为他们力争的关键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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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6月30日,上谕以体恤王文韶年迈体弱为由,开去其军机大臣差使,与袁世凯关系密切的徐世昌、铁良则先后入值军机并充任政务大臣。[169]此番军机与政务处的人事变动,绝非偶然,而是出于刻意布局。[170]如前所述,王文韶反对废科举最力,又是军机老臣,此前减额渐停之议,即遭其抵拒,讨论修复京师贡院,王又极为活跃,且以捐廉号召筹款,若不设法排去,肯定成为科举改革的最大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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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阁野乘·瞿鸿排去王仁和》条记:“善化瞿子玖与仁和王夔石同值军机。善化实为仁和门生,其入军机也,仁和实援引之。向例大臣初入军机,除画诺外,不敢妄建一议,若在师门,此例尤严。瞿欲排去仁和,即可居汉军机领袖,苦不得间。会仁和有耳疾,又年迈,拜跪稍艰。瞿当同入召见时,于仁和步履,扶掖备至,及退出时,又挽之使起,故显其老态于两宫之前。瞿又以其间语仁和曰:‘师患耳疾,设上以要政询问者,门生右顾可勿答,左顾则诺。’仁和然之,方私幸为门生之关切也。会北洋筹练新军,两宫以仁和曾任北洋,召询可否,仁和见瞿右顾,不以应。孝钦后曰:‘汝于此等事,竟不置可否耶?’瞿即在旁婉奏曰:‘王某近患耳疾,且已衰迈,恳两宫恕之。’孝钦又询王曰:‘汝耳疾若是其甚耶?’仁和未闻所以,第见瞿左顾也,遽对曰:‘然。’孝钦怫然,即命起去。未五日而开去军机差使之命下。”[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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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虽系坊间传闻,却有蛛丝马迹可寻。光绪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1905年6月30日)的上谕,提及开去王文韶军机的原因:“大学士王文韶当差多年,勤劳卓著,现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对,起跪未免艰难,自应量予体恤,着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以节劳勚。”[172]上谕虽未提耳疾,但起跪艰难则与年迈体衰对应,似可与传闻相印证。王去后,按资历当由鹿传霖接掌汉军机领班,后者虽亦反对停废科举,但态度不似王文韶顽固,且为张之洞姻亲。因此,王文韶退出军机,立停科举扫除了人事方面的最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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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开去王文韶当日,颁布上谕:“署兵部左侍郎徐世昌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173]徐世昌以兵部左侍郎入膺军机大臣,当属殊荣,间接表明最高决策者的态度。这一进一出,科举改革的人事布局明显倾斜。徐世昌为袁世凯私人,与荣庆私交甚洽,此时进入军机,无疑使议停科举一方增添了筹码。据徐世昌日记,他本人在宣布入军机前20天里,先后与袁世凯晤谈5次,与铁良晤谈6次,与荣庆晤谈4次,拜谒奕劻8次,访问瞿鸿2次。其任命为军机当天,即与荣庆、铁良一道谒见奕劻与瞿鸿。[174]而在王文韶开去军机前一日(1905年6月29日),上谕“铁良着调补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约两个月后(1905年8月26日),“内阁奉上谕,署兵部尚书、户部右侍郎铁良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时隔一日(8月27日),又奉上谕,“铁良着派充政务处大臣”。[175]两日内连发上谕,使铁良刚入军机,接着便成为新政中枢的政务处大臣,乍看只是常规人事变动,可是时间恰在六督抚奏请立停科举前后,[176]而铁良本人不久前又曾单独奏请即停科举,[177]奉旨入军机的当天,便与荣庆、端方、徐世昌一起吃晚饭庆贺。[178]上谕颁布后的种种传言及相关人物的活动表明,这些重要的人事变动,暗中大有乾坤。[179]以慈禧的老谋深算,其态度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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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觉敏锐的《东京朝日新闻》在王文韶出军机三天后便刊载了这一消息。据该报派驻北京的记者探闻:徐世昌进入军机是由于“庆亲王奕劻的极力援引”,而王文韶开去军机的原因,则是与奕劻及荣庆“意见冲突”,鹿传霖则与王文韶意见相同。[180]尽管该报道未言明导致冲突的具体原因,但鹿、王两人均为废科举的阻挠者,[181]荣庆、奕劻、徐世昌则在科举及官制改革方面意见一致,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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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端方异常活跃。1905年8月8日、16日,端方连续两次到天津与袁世凯“会商要政”,后一次同行者还有那桐、张百熙、铁良等人。[182]这几位政务处和军机大员,向来力持科举改革主张,端方、袁世凯又是其后六督抚联衔电奏的主角,可见科举兴废这场大戏,台前幕后的精心策划与配合默契,至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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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疆吏与朝臣之间积极奔走联络,端方以出洋游历大臣身份陛辞面奏时,还特别强调:“此时不决意即停科举,学堂终不能兴,人才终不能出。盖各省内地观望科举,有学问者不入学堂,有资力者不肯兴学,是以奉谕数年,其兴学处寥寥无几,纵有学堂,科学亦不完备。”[183]两宫因此许令疆臣议复,为此后袁世凯等人的奏停科举提供了契机。据说对于端方立废科举的建议,“上意颇以为然,惟云须另有人条陈方能降旨”,暗示若要改变已经颁行的十年三科减额渐停谕旨,必须师出有名,且其人的声望与名衔须在时任湖南巡抚的端方之上,才能名正言顺。此外,端方为满人,由其主衔或单独提议停科目,易生阻滞。端方心领神会,即“退又告之枢廷诸公”,并“电告袁世凯请其奏请也”。[184]因此,立停科举这一震动中外、影响深远的奏章,虽然积极促成者是端方,领衔出奏的却是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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