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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担心显然并非杞人忧天,奉命主持三江师范学堂事务的李瑞清(梅庵)便发现,官办学堂中“委员太多”,且多为“不通学务之人,往往以官场习气施于学堂”,与学生的矛盾冲突不断;学堂管理又普遍存在“规则太松,学生随意请假,出入自由”的情况。他希望两江总督周馥“无论何人荐委,不徇情面,破除私利,秉公裁汰,一面访师范高等毕业之人随时抽补”,[123]以期改造学堂。翰林院侍读宝熙在给清廷的奏报中也提及:“近日各省所办学堂,其总办、提调、教习等员,闻竟有不学无识滥厕其间者,学员一不得人,人才何由成就……相应请旨通饬各督抚,务当慎选学员,力除瞻徇,预防流弊,核实奉行。”“若仍如是苟且敷衍,漠不关心,深恐数年后成效无闻,则学堂将为集矢之地矣。”[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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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时代的学校、书院,主要以月课、季课和学政的岁科两试等考试手段管理学生,学生大多不住校,考试时应卯、交文章便可,名列前茅还可得膏火,补入廪名额。这使得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关系相对松弛。而新式学堂要收取学费,又住校学习,学生方面对师资与管理的要求自然提升,学堂方面管理学生的难度也相应增加。加之清季学生的年龄普遍偏大,长期离开家庭,容易心理焦虑,又受到西方自由平等学说的影响,一些单纯的管理问题也会被放大变形,造成学堂当局乃至教师与学生的冲突对立加剧,导致清末学潮此伏彼起。[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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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由西而中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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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巡抚于荫霖1901年与慈禧谈及变法时,曾对新政革故鼎新能否得偿所愿表示过担忧:“今日法诚当变。所变条目亦全是应办之事。但我中国积弊,人心不变,法断变不好。就是面子变,骨子亦断不能变。中国之病,全是粉饰欺蔽。皇太后、皇上那里知道,折上说的全靠不住,全是纸上空谈。总而言之,全坏在一个利字。这个病根不去,譬如盖房子,地基不清,如何盖得好?”[126]四年多后,严复评价办学成效,似乎印证了于荫霖的先见之明,他认为,学堂“行之数年,无虑尚无成效,问其所以,则曰无经费也,又曰无教员也,此中小学堂之通病也。至于高等学堂,则往往具有形式,而无其实功;理化算学诸科,往往用数月速成之教习,势必虚与委蛇……功课既松,群居终日,风潮安得以不起乎?此真中国今日学界不可医之病痛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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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尽管清末学堂教育从数据来看发展迅速,但教学质量则大多如新瓶装旧酒,成效不彰。至于表征和原因,却人人言殊。立停科举的初衷虽然是纳科举于学堂,并且在用人行事方面,的确沿袭了不少科举旧学的形式和内容,可是按照西方模式拟定的近代学制,在课程设置与学时安排方面,又似与科举完全分道扬镳。实行数年,效果很不理想。张謇在1908年谈及自己的观感:“如部章所订之初等小学课程,下走施之一州,亦既六、七年矣,其毕业者亦三数次矣,国文则仅识字解浅义耳,不能阅报;算术则仅笔算耳,不能应事;体操则仅能活动手足耳,不能增胆力;修身则仅讲故事理论耳,不能娴礼法……八年以来,粗有经验,但觉前途愈行愈窄,证诸同志,咸怀此忧”。[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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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春,江苏教育会给学部上了一份呈文,认为初等小学的学制,是在《奏定学堂章程》时确定的,实行已近五年,尽管“主持学务者提倡于上,热心教育者鼓吹于下,而初等小学尚未能多于私塾。以江南号称财赋之区,凡小学生徒能毕初等五年之业而不为家族之生计所迫以致中辍者,尚寥寥焉,其他贫瘠之省,更复何望?”另一方面,由于读经讲经耗时太多,中文授课时间过少,学生不能理解其义,而有畏惧敷衍,以致最终退学,“意欲保存国粹,而事实乃与期望相左”,因而建议学部考虑缩短全国初等小学的学习年限,并简化科目设置。[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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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5月,学部于《奏请变通初等小学章程折》中,也坦承办学情况不尽如人意:“惟近年以来,稽诸各省册报,揆之地方情形,大抵都会城镇,设立初等小学者尚多;乡僻之区,学堂盖寡,即小学简易科亦复寥寥”。造成上述现象的原因,是州县官吏很少能够尽心教育,大多“欲袭其外貌,姑设一两学堂涂饰耳目,足以搪塞上司之文檄而止”。学部指称:“大抵小学之少,固由于官绅之不力,而其所借为口实者,约有数端:如经费多则立学甚难,课程繁则师资不易,读经卷帙太多,不能成诵,国文时刻太少,不能勤习”。针对以上问题,学部拟出对策,修改调整初等小学课程,将原来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历史、地理、格致、算术、体操八科,删除历史、地理、格致三科,总课程设置变为五科;将读经中篇幅较长、内容相对深奥的《大学》《中庸》《孟子》并入高等小学,专授《孝经》《论语》《礼记节本》;对民间私塾及贫困地区,准其设置小学简易科,必修课程仅为三门,即修身、读经合并为一门,中国文学和算术各一门,就学年限为三年至四年,办学及师资条件也有所降低,“无论寺庙、民家、场院、村舍皆可为学,无论举、贡、生、监及学问较浅之寒儒,既有颁发课本,照此讲授,皆可为师,当不至再诿于财力不继、师资难得,致碍教育前途”。[130]这一因时变通之策,在学部而言为迫不得已,客观上起到了根据国情现状调整学制内容的积极作用,可是总取向却往科举时代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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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后科举时代教育成效的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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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变科举而转向渐停科举,原因之一,是学堂教育成效不彰,含有试行以观后效之意。后来以科举妨碍学务为名改为立停,则是据学堂教育效果应当优于科举的假设判断,而非通过学堂与科举比较,优劣高下已有实证的结果。立停科举后,屡屡有以学堂弊病为由提议恢复科举,根源即在于此。而是否应当恢复科举,关键是如何看待与评估学堂教育的成效和问题。对于科举停废后学堂教育利弊得失的评价及其原因,时人与后人皆见仁见智,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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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年10月,胡柏年条陈新政时指出:学堂教育之所以不尽如人意,主要是因为学堂与科举混进,“中国废科举兴学堂亦已数年矣,而教育尚未能普及,读书识字之人且若较昔日而加少者,何也?公立私立之学堂少,而乡间又不明学堂之益,多不遣其子弟就学也……亦由于学堂之中仍存科举之名目,毕业之后仍奖以举贡生员之出身,致使乡间穷民皆指学堂为入仕之阶梯,而非教人以谋生之知识,吾侪小人但得谋生足矣”。[131]照此看来,合并科举于学堂非但不能起到推进学务的预期作用,反而对教育普及产生严重阻碍。果真如此,改进的方向应是扫除科举制遗留,使得学堂教育摆脱科举的纠缠,展示其自身固有的价值和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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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胡柏年的论说并没有遵循上述逻辑,却有反思后顿悟、另辟蹊径之意。他认为,新教育被人质疑与诟病,很大程度上是超越现实的结果。即以中国目前的基础,学外国近年之成法,未能按循序渐进之理而有拔苗助长之嫌。“夫五大臣之所考察,皆各国数十百年所缔造之成绩。非当日创始立宪过渡时之规画也。各国立宪之先,过渡之际,皆必有由渐改革,因其情势,养其程度,以驯至立宪之秩序者也。诸留学生所学之法政,亦皆各国现时之法政,于中国现在之情势尚多扞格而不能即行者也。以过渡之时,袭已成之迹,是犹医者不问其人之体质如何、感受之天时地气如何,而概投以古方,欲投其奏效也。”[132]若据此衡量学堂教育,则应继续科举改革,而非停科举办学堂,才是顾及过渡时代的循序渐进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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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清末曾任学部参事,又先后担任民初教育部次长和总长的范源濂,深谙全国教育在清末民初的发展情况,1914年发表《说新教育之弊》,表明自己的看法,与胡柏年当年的反思颇有相通:清季罢科举、兴学堂,乃“处积弱之余,而欲为图存之计”,寄希望于教育之革新。因成效不如预期,而教育经费难筹等,使热心者渐趋消极,对新教育的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时人所指摘的教育弊端,一般“以宗旨不正、学科太繁、费用过多、成绩不良之四者为尤甚”。在他看来,以学潮迭起、学生倡言平等自由来抨击教育宗旨,十分荒谬。各国历史证明,凡自由平等学说盛行之地,与施政者的失宜相关,而自由平等学说影响小的地区,恰是施政有所改善的缘故。因此,近代中国自由平等之说所以风靡学界,是政府施政存在问题,而非教育宗旨所造成。关于新教育学科太繁的问题,他认为“欲培养国民适于生存之力,又非普通学不为功也”,[133]普通学是专门学和职业学习的基础,以此指摘为新教育之弊,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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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教育的费用问题,学校经营确实需要多种费用的支持,由于国家内忧外患,财力拮据,“故教育费常被认为不急之需,置诸可省之列。第察全国之情形,因中小学校近多停办之故,而子弟之改入私塾或教会学堂者,骤然增多”。[134]作为新式教育的倡行者,他显然更多地从政府和社会责任的层面,观察思考教育发展中出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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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学堂本身的问题,范源濂也有所触及。针对时人因各学校毕业生的水平及能力不足,而对新教育予以否定的问题,他分析原因有三,其一是各地学堂教育往往有“设学与就学之躐等”的情况,即不按学制所规定的秩序,超越等级办学。清代学制,自小学至大学毕业,需时二十一二年,毕业于高等专门学堂要十七八年,即使高中毕业,也需十四年时间。民国改订学制,自小学至大学毕业,需时十八年,而自1902年《奏定学堂章程》颁布至民国三年(1914),总共不过十二年。各地创办各种层级的学堂即招生开学,而各级学堂学生升学,又大都没有按照学制的相关规定,“夫学制之规定如彼,而设学与就学之情形乃如此,岂不甚可异哉?”[135]章程条文与实际贯彻的差异,确实不能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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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造成新式教育频遭抨击的第二个原因,是“管理教授之未善”。这首先由于师资的储备严重不足,合格师资更是为数过少,而各地学堂的教学管理往往随意性很大,造成“学校之管理无法,教授失宜”,使教育质量大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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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之三,是“社会之习尚”,即社会需求与学校毕业学生所学专业之间的不平衡。由于近代中国社会各种新兴行业的发育尚未完成,对人才的使用很难真正实现对口,故各种专门学科毕业生遭遇冷落,难以学以致用。而清末官制改革,地方自治需人,法政学科因此一枝独秀,表明社会需要是影响学校成效的重要因素。教育与社会的关系,应是教育服务社会的实际需求,在社会需求与人才培养不均衡或相脱离时,教育成效自然难以彰显。所谓“教育之力固足以转移社会;然方其未至也,则常为社会之力所转移”。[136]值得注意的是,范源濂列举的三条原因中,只有第二条是教育本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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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的不少著述,较多引用1911年4月杜亚泉发表于《东方杂志》的《论今日之教育行政》一文的部分内容,表明其时知识人对于废科举不无悔意。就所截取并单独引用的只言片语(即“吾直以当日之设学堂、废科举为多事矣”),似乎确实可得出类似结论。但细读引文的前后联系,发现作者之意其实被误读与滥用。杜亚泉其实主要是针对奖励出身与普及教育的预期效果相反而立论,他认为:“然使今日之时势,果得以出身奖励之政策,收此预期之效果也耶,则吾直以当日之设学堂、废科举,为多事矣。向使当日者,不废科举之制度,但稍稍改易其课士之程式,简稍通时事之儒臣,典试各省,招一二研究科学及肄习外国语者,入其幕中,依今日之教科门类,列为试题,以定弃取,则科举之奖励,决不难与学堂之奖励收同一之效果也。且以予意观之,不但收同一之效果而已,其效果且倍蓰焉。则亦何必投此巨额之教育经费,以行此学堂奖励之政策也哉!”随后进一步阐释道:“今日之学堂,精神形式多未具备,教授管理不尽合法,敷衍之习、腐败之象,每为世所指摘……教育之普及,较之科举时代乃反见其退步焉……学堂奖励之效果,不及科举奖励之效果。予为此言,非欲废学堂而复科举也,第以出身奖励为政策,则与其设立学堂,予宁赞成科举,以其效果无大殊,而可以节省巨额之经费,且减少其弊害也耳。”[137]作者其实是对徒模仿西方学制形式,而实际“精神形式多未具备”的学堂大失所望,对投入巨额经费,人才培养效果不彰的新教育感到痛心。史料解读与运用过程中的断章取义或囫囵吞枣虽各有偏执,但有意无意忽略语境却同出一辙。既往对杜亚泉关于科举与学堂论述的引用,至少多未能理解其真实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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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亚泉在反对以出身奖励为兴学举措的同时,也触及课士与培才的分别,提出如果改变科举考试的程式和科目,学堂与科举能否并行不悖的疑问。也就是说,科举与学堂,本来未必处于非此即彼的对立状态,硬要合于一途或此存彼废,看似截然相反,思维方式却都是将二者混为一谈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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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情况表明,本来属性与功能并非一事的停废科举和兴学堂,在清末新政的历史进程中常被混淆且人为扭结在一起。而当初既以停科举为兴学堂扫清障碍,则后科举时代学堂的表现与成效,不能不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趋新者以科举余毒作为学堂成效不彰的缘由,而守成者则反过来以学堂效果不佳作为恢复科举的口实。既然学堂的优劣受到科举存废的压力,国人自然对新教育的成效有着强烈期待,并急于求成以迅速验证,可是这样势必使学堂教育质量存在的问题被过分关注和强调,并用于与科举时代情况对比,反而容易导致对新教育的否定。早在学堂初兴的1901年,《选报》已有评论预见到新旧教育转型的艰巨复杂,举子们所受训练与近代教育截然不同,骤然改之,时限不能太短、期待不能过高,“而欲造就此洞明中外政艺之人才,非十年后不克观其成”。[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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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废科举与兴学堂的相互联系及区别,更应小心梳理史事的纠结,在重新审视与评价近代国民教育的负面效应时,不能偏于一端。首先要分别科举与学堂各自的问题,不必延续废科举的思维,将二者强行联系;其次则注意厘清将科举与学堂合于一途,对于二者产生的实际影响,即不要简单地以任何一方为准则进行评判。科举制的长期传统,已经演化为对读书人的普遍尊敬,读书明理、知书识礼,通过士子们的言行影响社会;与此同时,科举取士的理念在后科举时代依然隐寓读书做官的追求,则被视为科举余毒。这在整个东亚具有共同性,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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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民初对新式教育的批评,主要集中于普通教育,至于专门教育与实业教育,则甚少涉及。因为专门教育与实业教育,都是科举时代所缺少,其教学内容几乎全新。普通教育则不然,中学为体的观念,使得科举时代的精神渗入学堂。朝野上下,虽然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原则大致赞同,然而具体到学什么和怎样学的操作层面,如何扬长避短,趋利避害,很难达成一致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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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的命运最为典型。中国为伦理社会,伦常道德至关重要,经学因而成为治国安邦之本,科举制度则起到维系经学地位的作用。立停科举后,主持变革者曾试图以经学在学堂扮演中学之本的角色,可是读经既然已经沦为各科之一,非但“体”的地位与作用无从体现,而且因其“用”难以立竿见影而普遍受到忽视。[139]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与社会急速变化的双重驱力下,旧道德百孔千疮,社会各业气象万千,价值标准由一元转向多元,尊孔读经形式虽在,却承担不起纲常伦理支柱的重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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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用人方针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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抡才标准与培才成效,最终要看社会对人才的接纳及评价,并落实于人才的使用。立停科举后,朝野上下逐渐从兴学的狂热中平静下来,对学堂教育的态度开始出现分别,专门教育和实业教育大多受到肯定,对普通教育的怀疑与否定的倾向则逐渐抬头。人数激增的国内外学堂毕业生,中西学程度都不如预期,其不安分的品行却造成社会的广泛动荡。某些新式学堂学生对自由平等理解的偏差,各地学潮迭起与士子不回乡,或回乡不敬父,均恶名昭彰,恰好成为新教育不如科举时代的铁证,令人怀疑普通学堂教育能否培养出中西学兼通的匡时济世之才。这种怀疑直接影响到对国内外学堂毕业生的使用,即使他们已经通过重重考试得到了功名或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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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专才治事与通才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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