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0832e+09
1703083200 1903年7月《鹭江报》发表的一篇社论与王照的思路颇为接近:“夫科举者,当变而不当废,于变科举之外,当广设学堂,于设学堂之外,又宜增一明伦科,使之维持种教大局。”科举改试策论,虽然增加了时事和各种学科的内容,但“如五大洲形势、声光化电等学,岂天下士克日所能尽乎?知其必不能,乃举而求之,则天下应科举者,惟袭西报之陈言,窃西书之陋语,曚耸主试,取曳功名而已。欲矫八股之弊,而其弊乃更甚于八股。徒多变更,究何所利用哉。”与此相关,“学堂之设,未必能得人才,但今日之势,需治内之才急,需治外之才尤急,交涉、通商、出使,在在需才,天下之偏才不得收于科举者,或冀其出于学堂。设立学堂,亦万不获已之举也”。[52]作者实际上提出了三个具有警示意义的问题。其一,科举当变不当废,“种教大局”的中“体”应于学堂之外设法维持。其二,考试策论所增西学内容,不过皮毛,可能导致洋八股,危害更甚。其三,学堂或许可以培养各类急需的偏才与专才,却无法提供科举取士选官需要的道德文章皆优的通才,所以科举与学堂至多只能互补,不应彼此取代。
1703083201
1703083202 然而,在具体实行过程中,由于西学之“用”已通过学堂的分科教学来实现,而经学文史虽然列为分科,却失去昔日的垄断地位,相比之下,变得最不切实用。科举让位于学堂、考试内容的变化,某种意义上等于中学让位于西学,退缩为一科的经史,无力承担传道与载道的重任,其日趋衰微难以避免。所以翰林院侍读恽毓鼎认为,壬寅癸卯章程关于旧学的安排并未妥善,“若即持此课士,恐十年之后圣经贤传束之高阁,中国文教息灭,天下无一通品矣”,[53]因而要求重加修改。
1703083203
1703083204 1904年1月御史左绍佐奏陈:“学制有可虑者三、有可商者六,请筹度万全、以防流弊。又奏:学生宜专习一经,不可删截经文;西学亦宜专习一科。”[54]所奏虽有风闻不实之处,但还是点出了癸卯学制功课多且杂的弊端,并指示了较为切合学生实际的改进办法,即专修一科与专习一经。遗憾的是,这一建议未被采纳。[55]学堂学生在繁重课程与频繁考试的压力下,既不能成为“通才”,也难以成为真正的“专才”。立停科举后,价值标准、道德教化与文化传承未能找到有效的接续方式,伦理社会失去道德支撑,秩序失范,思想文化异常活跃的情景下,不免乱象纷呈。
1703083205
1703083206 据说雍正中期已“有议变取士之法、废制艺者”,雍正帝询问张文和,“对曰:‘若废制艺,恐无人读四子书,讲求义理者。’遂罢其议”。[56]乾隆三年(1738年),兵部侍郎舒赫德请废八股时文之际,张廷玉即在代礼部所拟的《议复制科取士疏》中承认:“将考试条款改易而更张之,别思所以遴拔真才实学之道,似于士习人心方能大有裨益……今舒赫德所谓时文经义以及表判策论皆为空言剿袭而无用者,此正不责实之过耳”。然而,雍正朝张文和的忧虑不无来由,[57]即科举无论改或废皆进退维谷,关键是改与废如何接续、以何接续的问题难以解决。老成谋国的张廷玉最终以礼部之名表达意见:“夫时艺取士自明至今殆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守之不变者,非不欲变,诚以变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乾隆初年的议废八股,最终亦以“毋庸议”作罢。[58]
1703083207
1703083208 作为壬寅学制的参与者,吴汝纶在1903年也预见到学堂教育大规模推广后国学衰微的必然结局。因为中西学并重,原来学校以经学为主的格局势必破坏,“西学畅行,谁复留心经史旧业?立见吾周孔遗教,与希腊、巴比伦文学等量而同归澌灭,尤可痛也”。[59]西学成为“有用”之学,追逐者自然趋之若鹜,相形之下,逐渐变成“无用”的儒学,即使不停科举,只要更改其考试内容与调整场次顺序,失去其长期独尊的垄断地位,最终亦难免走向末路。早在戊戌改试策论的消息传来时,许宝蘅已断言:“然窃虑吾圣人之业由此而废者多矣。非必谓八股制艺,足以传圣道也,第新学日兴,旧业必废,当今之世,谁能守遗经而不坠者,余日望之。”[60]
1703083209
1703083210 事实上,遑论戊戌与壬寅,同治年间随社会变化而所学日趋实用,时人对经学日趋淡漠之兆,从一位庶吉士对翰林院情况的描述可见一斑:“翰林院今时,微特不及乾嘉老辈,即道光初、中年风气亦不同矣……同治初年……十日一次,每次十人,按资格轮班到署,典簿厅作为公所。见则问读何书,教以作人之法;间出论题,考其所得。人以为讲性理,恐涉空谈;而一片静气,令人久而愈念。”至同治后期,则“待诏、讲读、编检各厅久已尘封,从未闻有斋宿者。时事变迁,可为一叹!”[61]所述同治后期已与前期风气迥异,而该庶吉士所记乃为光绪元年(1875)岁末之事,距颁停科举诏令尚有30年之遥。[62]
1703083211
1703083212 伴随着晚清社会的激烈变动,儒学被视为“无用”,且被“有用”之西学逐渐取代的同时,传统“礼”的地位亦被动摇。随科举停止、学部成立,仿行宪政、改革官制,既往主管科举事务的礼部,其机构裁撤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刑部郎中陈毅在《亟应保存礼部》的呈文中强调:“礼于我国所以为教,犹各国之有宗教也,其性质与学部相近,而实不同,虽各国之设官,文教皆并为一部,然波斯新制文部之外,实特立一教部。我国既以礼教治天下,且值更定官制之际,自当视新变法者而损益之”。[63]所据也与王照奏章及前述评论异曲同工,重心则在教育与教化各有专司和侧重,西学无法囊括,也不能取代中国文化礼俗。其结论即保存礼部关乎“维国本而系人心”,举足轻重。然而,任何国家与社会,时代舟船顺流而下之时,价值判断的变动不可避免,昔日奉为圭臬者,此时宛如刻舟求剑于事无补。
1703083213
1703083214 在社会发展中因时变化的价值标准,随改科举与停科举的过程,通过官方的法令与学制颁布而有持续的重要调整,对教育与受教育者同样具有导向性作用,强调专业知识的有用与实用,举世急功近利的浮躁,必然动摇与削弱经史文章之地位。恽毓鼎的担心几年后不幸言中。1909年3月京师督学局长孟庆荣赫然发现:“本年高等小学毕业,于经学、国文无一佳卷。”惊诧之下,召集各学堂职员于督学局开会专题研究高等小学的经学和国文问题。孟庆荣归咎于教师们教学无方:“本年毕业考试,各堂学生于经学、国文殊少合格。虽由于程度不齐,亦均系教授未能认真之故。朝廷培养人才,广设学校,高等小学为人才之初基,经学、国文又为各科之根本。今竟于考试之时,无一堪取。各堂长有督率教员,稽核学生之责。嗟我一辈青年,其谁误之欤。”为了防止情况的恶化,孟庆荣宣布:“现本局议定办法,嗣后调查各学堂,所有经学、国文各课卷均须将原卷调局核阅,如教员改笔有不合法者,本局惟有将该教员立即撤退,断不稍事姑容,致使一误再误也。”[64]
1703083215
1703083216 近年关于清末学堂经学课程的研究表明,1904—1910年,经过癸卯、己酉、庚戌三次调整,读经讲经在初等小学课程中所占比例,分别为每周学时的五分之二、三分之一、六分之一,[65]明显呈递减之势。只是其时小学生尚未走向社会,而立停科举后为数不少的旧学士子纷纷进入仕途,经学课程的增减还不至于对社会风气产生重大影响,民初以后,废止学堂读经,一些问题逐渐显现出来。
1703083217
1703083218 清代科举考试因内容与形式僵化遭人诟病,其取士实为选官入仕的预备,所重在于通过儒家经典的熏陶培育道德文章的通人,以便亲民教化,并且驾驭深谙办事门道的师爷胥吏等项人员,既非直接造就会做事的能员干吏,也不能涵盖一般教养之道。用西方近代功能政府、科层组织以及国民教育的标准衡量,当然百无一是。至于形式,对于统治者而言,将科举视为“抡才大典”,所重未必仅在士子的个人才干与文采,抑或检验其学习的程度,更多在引导社会风气与趋向,使天下的士子风从响应,遵循纲常伦理、修齐治平的大道。这与学堂考试旨在检验个人学习的效果大不相同。
1703083219
1703083220 问题在于,纳科举于学堂后,学部虽竭力调整取向,然因抡才与培才并途,仍不免本末倒置,使考试成为学习的指向。而混淆科举与学堂之弊,以步入仕途为荣光,学而优则仕始终是后科举时代教育的一大症结,迄今仍然为害匪浅。用中外不同的标准来观察评判彼此固有文化价值的误导之甚,由此可见一斑。
1703083221
1703083222 早在光绪六年,议改科举、兴办学堂尚未提上议事日程之时,郭嵩焘就曾在日记中对世风日下颇有感慨:“宋儒苏文忠公之言:‘国家所以存亡,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所以长短,在风俗之厚薄,而不系乎富与贫。’若是者,强而无道德,富而无风俗,犹将不免于危乱。今吾民之弱极矣,而道德之消削亦愈甚;贫极矣,而风俗之偷薄亦愈深。此所以为可忧也。”[66]而1897年孙宝瑄对国人甲午以来仿行西法实施改革,鄙夷旧学的原因亦别有见地:“今人皆悟民主之善,平等之美,遂疑古圣贤帝王所说道义、所立法度,多有未当,于是敢于非圣人。”[67]
1703083223
1703083224 而对新式学堂大兴后可能导致传统文化的衰落,早期留学英国朴茨茅斯大学、26岁便成为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的严复也早有预料:“西学既日兴,则中学固日废,吾观今日之世变,中学之废,殆无可逃。”[68]他强调,倘若只注重西学之用,而忽略做人之本,重视智育而轻视德育,极易导致社会道德风气沦丧:
1703083225
1703083226 今夫诸公日所孜孜者,大抵皆智育事耳。至于名教是非之地,诸公之学问阅历,殆未足以自出手眼,别立新规。骤闻新奇可喜之谈,今日所以为极是者,取而行之,情见弊生,往往悔之无及,此马文渊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则不如一切守其旧者,以为行已与人之大法,五伦之中,孔孟所言,无一可背……须知东西历史,凡国之亡,必其人心先坏;前若罗马,后若印度、波兰,彰彰可考,未有国民好义,君不暴虐,吏不贪污,而其国以亡,而为他族所奴隶者。故世界天演,虽极离奇,而不孝、不慈、负君、卖友一切无义男子之所为,终为复载所不容,神人所共疾,此则百世不惑者也。不佞目睹今日之人心风俗,窃谓此乃社会最为危岌之时,故与诸公为此惊心动魄之谈,不胜太愿,愿诸公急起而救此将散之舟筏。惟此之关系国家最大。故曰德育尤重智育也。[69]
1703083227
1703083228
1703083229
1703083230
1703083231
1703083232
1703083233
1703083234 这段话出自因翻译《天演论》而闻名遐迩的严复之口,振聋发聩,时至今日,仍对反思近代以来以“有用”“无用”权衡取舍的教育取向偏蔽,有深刻的警示作用。
1703083235
1703083236 为救弊补偏,1907年严复在为江宁提学使撰写的招考留学生的布告中,将国文科考试列于最前,课本注明四子五经、前四史、古文辞类纂,程度则清楚标示:“遵照学部定章,临考题一经义、一史论,以能完一篇在三百字以上者为及格。其未习国文或程度太低者,虽西学及格,例不由官资遣。”[70]即采用首位淘汰法,无论其后所列西学如何,只要国文程度过低,就不能得到官费留学资格。严复这是试图对庚子以来兴学过于偏重西学的纠偏,在他看来,载道之文乃安身立命之本,中“体”理应重于西“用”,有“用”无“体”者,无异于丧失魂魄的行尸走肉。
1703083237
1703083238 即使到了已采用共和制的1913年,严复在中央教育会的演说中,仍强调“治制虽变,纲纪则同”,不读经终将导致“无人格”进而“亡国性”,读经对于青少年人格之养成,有着不可忽视的基础作用。故积极提出读经,“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者,以经为之本原……但以其为中国性命根本之书,欲其早岁讽诵,印入脑筋,他日长成,自渐领会”。认为荒经蔑古的结果,造成“是非乃无所标准,道德无所发源”,世风日下,“而吾国乃几于不可救矣”。[71]
1703083239
1703083240 严复后来拥护复辟帝制,倡导读经自然成为守旧的表征。不过,诚如陈寅恪关于王国维之死所论:
1703083241
1703083242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借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72]
1703083243
1703083244
1703083245
1703083246
1703083247
1703083248
1703083249
[ 上一页 ]  [ :1.70308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