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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伊斯兰地理学家中也有人试图打破这幅托勒密样式的“深入内心的图景”(mental picture,参见下注)。C.伊萨维在他的研究里指出,他们中有不少的人宁肯回到更老、实际上也更可靠的“斯特拉波传统”,主张非洲实为大洋所环围,而且它远没有托勒密所说的那么大。九世纪的伊本·胡尔达比和十世纪的马苏迪都曾相信,大西洋绕过非洲而与东方诸海域相连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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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人们就不得不关注到非洲大陆南端地理情状如何的问题。在这方面最重要的学者当然是比鲁尼(973—1048年)。他在描写尼罗河上源之南的山脉及其常年狂风暴雨的气候状况后说:“但这没有妨碍它(按指印度洋)与[环围]这些山脉以南的大洋之间的连接。已经发现了有关这种连接的若干迹象,尽管还没有人真正目睹过这一点”[7]。在比鲁尼的海洋图上,大片的海域被用来取代传统的“未知土地”;非洲则被明显地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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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鲁尼之后,萨义德·马袼里比(死于1274/1286年)在他的海洋图上把非洲南端画成叉子形状。穆斯涛非(死于1439年)也这样处理非洲南端的海岸线。而差不多与穆斯涛非同时代的哈菲兹·阿布鲁(死于1430年),则将它描画成一个圆形的角[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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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声教广被图”绘制而成的“混一图”在世界地图学史上的价值,恐怕就应当被置于以上叙述的那样一个知识演化过程之中去加以理解。也就是说,就现有的资料而言,它是基本正确地表现出非洲南端海岸线轮廓的最早的世界地图。就此而言,李约瑟对它的评价仍然是基本成立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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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表现在“混一图”上的那些关涉域外的新鲜地理知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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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们一致同意,“混一图”西半部分的知识,来自伊斯兰世界的地理学。以上所讨论的它对非洲南端形状的描绘,或许就可以被看作一项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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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广泛一点的范围讲,西半幅图中地名记注比较密集的部位,位于伊比利亚半岛、北非和西亚,这恰恰都属于穆斯林地理学家们最熟悉的地区[10]。欧洲的最西北方向,只有“法里昔”(Paris,即巴黎)和“阿鲁尼那”(Allmania,阿语“日耳曼”的音写)两条地名记注[11]。“阿鲁尼那”一词尤其昭示出穆斯林学者在知识传递中所留下的印记。地中海和黑海在“混一图”中表现得非常不清晰。事实上,这两个相连的内陆海的海岸线,是被当作若干条河流来加以描勒的,以至本应标示出半岛的海岸线被描绘成环形的河流。不过,将有关轮廓线略加修饰,我们还是很容易将一大一小这两个海域,以及希腊半岛和亚平宁半岛、乃至西西里岛等都一一辨认出来(见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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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地中海与黑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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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湾的海岸线似乎也被错误地画成为两条直通阿拉伯海的河流。同样,只需稍加修正,似也不难看出它本来所应当表现的海湾形状(见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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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波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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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列举的这两处不确,极有可能是在从穆斯林资料移录到“声教广被图”稿本的过程里发生的讹误。这样的错误发生在对于欧洲和中亚还缺少必要知识的江南汉人儒士笔下,本来无可厚非。我们应当深感惊讶的反而是,尽管可能是懵里懵懂地依葫芦画瓢,“声教广被图”的绘制者李泽民,竟然在昧于实情的情状下还为后人保留了很真确的图象信息。这应当有助于说明,他所依据的地图资料,乃至他本人的摹写,都是相当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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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映在“混一图”西半幅图里的穆斯林地理学知识,一部分直接来源于伊斯兰地理学家的自身发现。该图的非洲图形最为显眼的一个特征,就是位于它中央的一个巨大海泊。曾经有学者认为,这个海泊实际上代表的是撒哈拉大沙碛,类似于东半幅图中的“葫芦碛”。但是高桥正认为,它不是沙漠,确实就是画的一个咸水湖泊。他引用活动于1300年前后的阿拉伯学者哈兰尼的话说,“章吉地方(按即俾格米人所在之地)有湾和湖泊;在苏丹地方也是这样。[那是]比沙漠地带的花剌子模海(即咸海)和可萨海(即里海)更加巨大的湖泊,其广大直至印度洋之南,尚未对之进行过探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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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经由李泽民之手而传递给后人的波斯湾的海湾线形状,也足以反映出同样的事实。托勒密地图中的波斯湾,由于东西宽度太长,而构成一个横宽竖扁的长方形。这成为托勒密知识系统中相当多地图的一个共同特征[14],它甚至还反映在欧洲制作的时间上更靠后的地图中(见图6、图7)。但是保存在“混一图”内的相关图形信息却与此大不相同。它显然更接近波斯湾的实际形状,尽管依然像在托勒密的地图里一样,相对于红海而言,它的位置还是太过偏北。“混一图”的上述特点,倒与伊德里昔的地图十分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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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托勒密地图,15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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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马丁·瓦尔德希穆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地图(15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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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穆斯林地理学所接受的很多西欧古典地理学的知识和观念,也充分地显示在“混一图”里。高桥正曾经指出过一个非常典型的例证:“混一图”关于尼罗河上源形状的描写,明显是出于托勒密知识系统。“混一图”的日本龙谷大学所藏写本在尼罗河西源有“者不鲁哈麻”的记注;它在据“声教广被图”绘成的《广舆图·西南海夷图》里写作“者不鲁麻”。高桥正指出,这个字是对阿拉伯语词jabal al-qamar之波斯语读法的汉字音写。它的意思是“月亮山”。我们知道,“月之山”(Lunae Motes)恰恰就是托勒密叙述的位于尼罗河上源的山脉之名。“者不鲁哈麻”实为上述拉丁语词的阿拉伯语对译语[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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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特征也极充分地显示在“混一图”对中亚陆上地理状况的描绘里。在“混一图”所依据的“声教广被图”制作年代,经历了数百年发展的东部穆斯林世界的地理学,对中亚草原和绿洲地区的情况早已经极其熟悉了。穆斯林著作对里海、咸海的名称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它们分别称里海为可萨海、不里阿耳海、呼罗珊海、桃里寺海、朱尔章海、宽田吉斯海、狸海、马赞德兰海,称咸海为毡的海、锡尔海、契丹海等等。流注这两个著名海子的河流,例如注入里海的札牙黑水(乌拉尔河)、也的里水(伏尔加河),注入咸海的锡尔河、阿姆河等,也是穆斯林地理学家们耳熟能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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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在“混一图”里,上面提到的这两个内陆海却被合并起来,醒目地位置于中亚大陆的中央。在这个大海子的西部,有“八不督阿不你”的记注。研究者们认为,这是对阿语Babal-Abwab的汉语音写,译言“诸门之门”,也就是以“打耳班”或“铁门关”著称的跨越高加索山脉的通道。故从该内陆海的西岸来看,它应即里海。但在这个海子的东岸,我们却又发现了分别以“廛的”(更常见的写法作“毡的”,即Jand)、“八里赤岩”(即“经世大典图”的“巴尔赤干”,Barchikent[16])和“不哈剌”(不花剌)、“巴剌哈”(巴里黑)、“八打克沙”(八达哈伤)等记注作为沿岸地名的两条大河。它们分明就是上面提到的流注咸海的锡尔河与阿姆河。因此,从这个海子的东岸判断,它无疑又可被认作是咸海(见图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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