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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唐会要》及《旧唐书》之所谓古礼,参以《新唐书》之文,足知即为隋礼。然则唐高祖时固全袭隋礼,太宗时制定之《贞观礼》,即据隋礼略有增省,其后高宗时制定之显庆礼,亦不能脱此范围,玄宗时制定之《开元礼》,乃折中《贞观》《显庆》二礼者,故亦仍间接袭用隋礼也。既“后世用之不能大过”,是唐礼不亡即隋礼犹存,其所从出之三源者,亦俱托唐礼而长存也。然则治李唐一代之文物制度者,于上所列举之三源,究其所出,穷其所变,而后其嬗蜕演化之迹象始有系统可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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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都城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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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宫城承隋之旧,犹清之宫城承明之旧,但其事至明显,无取多述,但举一证,如《旧唐书》三八《地理志·关内道》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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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秦之咸阳,汉之长安也。隋开皇二年,自汉长安故城东南移二十里,置新都,今京师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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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已足矣,然隋创建新都大兴城,其宫市之位置与前此之长安不同,世有追究其所以殊异之原因,而推及隋代营造新都家世之所出,遂以为由于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者(见《桑原骘藏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那波利贞氏《从支那首都计划史上考察唐之长安城》)。寅恪则谓隋创新都,其市朝之位置所以与前此之长安殊异者,实受北魏孝文营建之洛阳都城及东魏、北齐之邺都南城之影响,此乃隋代大部分典章制度承袭北魏太和文化之一端,与其以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一点为解释,无宁就杨隋一代全部典章制度立论较易可通,或竟以太和洛都新制归功于河西系汉族之实行性,似尚可备一说,以资参考也。又隋代新都其市朝位置之异于前者,虽非由于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然隋代之技术人才则颇与西胡种族有关,此固别为一事,以其与前所论中古时代汉族之家学一点相类,亦不可置而不论,故兹先论隋唐两朝制度与北魏太和文化之关系,后附述隋代技术人才之家世。所以补上文“论隋大业元年制定车辇”条之所未备言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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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官·考工记·匠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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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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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解释虽谓宫在正中,朝在其南,而市在其北。然仅从宫与市位置言,即是宫位于市之南,或市位于宫之北也。《考工记》之作成时代颇晚,要乃为儒家依据其所得之材料,而加以理想化之书,则无可疑,故其所依据《匠人》营国之材料其中必有为当时真正之背景者。据古今学人论汉初南北军制之言(详见前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兵制研究专号》上贺昌群先生南北军论文中所征引),推知西汉首都之长安“司马门在未央宫之南,直抵长安城垣,并无坊市,而未央宫长乐宫则六街三市”,是与隋唐首都之大兴长安城其宫位于首都之北部,市则位于南部者适为相反。然则西汉首都宫市之位置与《考工记·匠人》之文可谓符合,岂与是书作成之时代有关耶?至唐代则守卫宫城北门之禁军,以其驻屯地关系之故,在政变之际,其向背最足为重轻,此李唐一代中央政治革命之成败所以往往系于玄武门卫军之手者也。(此点本甚明显,一检史文便可证知,惟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太宗所以能制胜建成元吉者,其关键实在守玄武门之禁军,而旧史记载殊多隐讳,今得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伯希和号二六四〇李义府撰《常何墓志铭》以供参证,于当日成败所以然之故益了然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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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若依寅恪前所持文化渊源之说,则太和洛阳新都之制度必与江左、河西及平城故都皆有关无疑,《南齐书》五七《魏虏传》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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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南有干水,出定襄堺,流入海,去城五十里,世号为索干都,土气寒凝,风砂恒起,六月雨雪。议迁都洛京,〔永明〕九年遣使李道固、蒋少游报使。少游有机巧,密令观京师宫殿楷式。清河崔元祖启世祖曰:“少游臣之外甥,特有公输之思,宋世陷虏,处以大匠之官,今为副使,必欲模范宫阙,岂可令毡乡之鄙取象天宫,臣谓且留少游,令使主反命。”世祖以非和通意,不许。少游,乐安人,虏宫室制度皆从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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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建康台城虽颇近城北,然其宫城对于其地山川形势与北魏洛都有异,故洛都全体计划,是否真与建康有关,殊难论断。但《魏书》《北史》“蒋少游传”(见前引)言:“后于平城将营太庙太极殿,遣少游乘传诣洛,量准魏晋基址。后为散骑侍郎,副李彪使江南”,故魏孝文之遣少游使江左,自有摹拟建康宫阙之意。崔元祖之言不为虚发,但恐少游所摹拟或比较者,仅限于宫殿本身,如其量准洛阳魏晋庙殿之例,而非都城全部之计划。史言“虏宫室制度皆从此出”,则言过其实,盖北魏洛阳新都之全体计划中尚有平城、河西二因子,且其规画大计亦非少游主之。然则不得依《南齐书·魏虏传》之文,遽推断北魏洛都新制悉仿江左之建明矣。至平城旧都规制必有影响于洛阳新都,自无疑义,但当日平城宫城规制颇不易考知,《南齐书》五七《魏虏传》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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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翼珪始都平城,犹逐水车,无城郭,木末始土著。佛狸破梁(凉?)州(指北凉沮渠氏)、黄龙(指北燕冯氏),徙其居民,大筑郭邑,截平城西为宫城,其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坊开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容六七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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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魏徙凉州之人民于平城,建筑雕刻艺术受其影响,如云冈石窟即其例证,故魏平凉州后,平城之新建筑如郭城绕宫城南,悉筑为坊一点,与后之东魏邺都南城之制颇有近似之处,盖皆就已成之现实增修,以摹拟他处名都之制者(平城新制拟凉州都会,而邺都南城不得不拟洛阳新都)。如是迁就,其详容后证述,总之史料既太略,魏平城新制所受河西文化之程度如何,则不宜辄加论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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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依较详之史料考察,关于北魏洛都新制所受河西文化之影响,可得而言者,则有主建洛阳新都之人即李冲之家世一端。其人与河西关系密切,不待详述,故引史文以资论证,并据简略史料推测凉州都会姑臧宫城之规制。若所推测者不误,则是平城规制之直接影响于洛阳新都者亦即河西文化之间接作用也。《魏书》七下《高祖纪》(《北史》三《魏本纪》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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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十七年冬十月,征司空穆亮与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爵经始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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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其营建之任委之穆亮、李冲及董爵(《通鉴》一三九《齐纪》“永明十一年”作“董尔”)三人。此三人中穆亮仍代北旧人具有勋贵之资望,且职为司空,营国之事本冬官所掌,故以之领护此役;董爵则官将作大匠,建筑是其职务,故不得不使之参预其事,其实洛阳新都之规制悉出自李冲一人。《魏书·李冲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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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机敏有巧思,洛阳初基,安处郊兆,新起堂寝,皆资于冲。(前文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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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是其明证也。北魏太和洛阳营建规制今日尚可于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一书约略得知,而其显异于前北国都皇居在南市场在北之特点,亦可于吴若准《洛阳伽蓝记集证》、唐晏《洛阳伽蓝记钩沉》所附图见之,不待详证也。然则北魏洛都新制所以异于经典传统面朝背市之成规者,似不得不于河西系汉族李冲本身求之,而凉州都会之规模,及其家世旧闻之薰习,疑与此洛都新制不无关涉。兹设此假想,分别证述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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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李冲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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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于覆舟山,近杜预冢,高祖意也。(同前文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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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晋之杜预以儒者而有巧思,其所创制颇多,见《晋书》三四《杜预传》,兹不具述,惟其中请建河桥于富平津一事尤与西晋首都洛阳之交通繁盛有关,甚为晋武帝赞赏。魏孝文之令李冲葬近杜预冢非仅有取于预遗令俭约之旨,亦实以冲之巧思有类乎预,故以此二人相比方也。《洛阳伽蓝记》三其叙城南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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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阳门外四里至洛水,上作浮桥,所谓永桥也。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矣。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士庶须脍皆诣取之,鱼味甚美,京师语曰:“伊洛鲤鲂,贵于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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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北魏洛阳城伊洛水旁乃市场繁盛之区,其所以置市于城南者,殆由伊洛水道运输于当日之经济政策及营造便利有关,此非全出假想也,请更证之以《魏书》七九《成淹传》(《北史》四六《成淹传》同),其传文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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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淹,上谷居庸人也,自言晋侍中粲之六世孙。祖升家于北海,父洪名犯显祖庙讳,仕刘义隆为抚军府中兵参军。刘彧以为员外郎,假龙骧将军领军主,令援东阳历城,皇兴中降慕容白曜,赴阙授著作郎。太和中文明太后崩,萧赜遣裴昭明、谢竣等来吊,欲以朝服行事,执志不移,高祖敕尚书李冲令选一学识者更与论执,冲奏遣淹。既而高祖遣李冲问淹昭明所言,淹以状对,高祖诏冲曰:“我所用得人。”赐淹果食。高祖幸徐州,敕淹与闾龙驹等主舟楫,将泛泗入河,溯流还洛,军次碻磝,淹以黄河峻急,虑有倾危,乃上疏陈谏,高祖敕淹曰:“朕以恒代无运漕之路,故京邑民贫,今移都伊洛,欲通运四方,而黄河峻急,人皆难涉,我因有此行,必须乘流,所以开百姓之心,知卿至诚,而今者不得相纳。”敕赐骅骝马一匹、衣冠一袭。于时宫殿初构,经始务广,兵民运材日有万计,伊洛流澌,苦于厉涉,淹遂启求敕都水造浮航,高祖赏纳之。意欲荣淹于众,朔旦受朝,百官在位,乃赐帛百匹,知左右二都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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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得知魏孝文迁洛原因,除汉化及南侵二大计划外,经济政策亦为其一。夫迁都既有经济原因,则建置新都之宫阙市场,更不能不就经济观点加以考虑。洛阳之地,本西晋首都旧址,加以扩充,则城南伊洛二川之傍水道运输颇为便利,设置市场,乃最适宜之地。又成淹以南朝降人而受孝文帝之知赏,固由李冲之荐引,亦因淹本籍青州,习于水道运输,观其请建浮航及孝文令其主舟楫并知左右都水事等,可以推知。盖与蒋少游之隶籍青州(乐安博昌),故孝文修船乘,任之为都水使者,其事相类也(见前引《魏书·蒋少游传》)。但此经济政策其最高主动者虽为孝文帝本身,然洛都营建,李冲实司其事,故一反传统面朝背市之制,而置市场于城南者,当出于李冲之规画。盖李冲乃就地施工主持建设之人,此事非与之有关不可。此寅恪所以言与其就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以为解释,无宁归功于河西系汉族李冲之实行性,较易可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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